火色山川提示您:看后求收藏(康妮小说网https://www.vkni.org),接着再看更方便。
高行周父子来到福宁宫觐见李太后,两人走进宫中,只见李太后坐在椅上,当即拜倒在地。高行周道:“臣见过太后。”李太后微笑道:“邺王不必行此大礼,快起来罢。”她三十八岁年纪,面容端庄,肤色白皙。虽然贵为太后,但是生性俭朴,只发髻上插着一枝金钗,身穿一袭锦服,只如寻常命妇一般。
李太后待他们父子站定之后,命宫女搬来锦墩,笑道:“邺王请坐。”高行周吿谢坐下。李太后打量着高怀德,笑道:“他就是藏用罢。”‘藏用’乃是高怀德的表字。高行周颔首道:“正是犬儿。”李太后啧啧称赞道:“两年不见,就出落的这般英武不凡了,真是虎父无犬子。有子如此,邺王真是好福气!”高怀德躬身道:“太后赞誉,臣不敢领受。家父驰骋沙场,能征善战,臣不及万一。”李太后点了点头,道:“年纪虽然不大,但是知道谦逊,真是难能可贵。”高行周欠身道:“犬儿一向习武,不知道皇宫里的规矩,失礼之处,请太后海涵。”
李太后笑道:“这孩子打小就彬彬有礼,我着实喜欢。”顿了一顿,又道:“邺王这次回来,给陛下过完了嘉庆节就走吗?”高行周道:“臣原本是这样想的,臣刚刚见过了陛下,听陛下的口气,嘉庆节过后,想要臣移镇郓州。”李太后点了点头,语重心长道:“你与先帝是结拜兄弟,情同手足,自不待言。先帝走的匆忙,陛下又年轻,许多国家大事还要你多多费心。”
高行周道:“先帝对臣有知遇之恩,匆匆而去,臣心中难受。”说到最后,话声哽咽,眼眶也红了。他自知失态,揉了揉眼睛,又道:“臣深受先帝和陛下的大恩,自当竭尽所能,匡扶社稷。”李太后深感欣慰,道:“邺王的忠心,我早就知道,有你辅佐陛下,我才能安心。”
高行周吞吞吐吐道:“太后,有句话臣不知道当讲不当讲。”李太后笑道:“你是先帝身前的老人,刘氏一族从来没有拿你当外人,有话尽管直说,不必瞻前顾后。”高行周见她叙家常一样的语气,这才放下心来,道:“臣虽然远在河北,但见零零碎碎听到一些传闻,说是朝廷里的大臣擅权。臣想陛下毕竟年纪,遇到无法定夺的大事的时候,太后是否能够出面,给陛下撑一撑腰。要知道大汉天下姓刘,而不是别姓。”
李太后知道他指的是史弘肇、杨邠等人结党擅权的事,他们向来霸道惯了,别说自己,就是刘承祐都插不上嘴。她站起身来,高行周跟着站起。李太后道:“后宫不得干政,这是祖训。”顿了一顿,又道:“陛下年轻,跟苏相公、史太尉、杨枢相他们学着处置国家大事,也是应该的。”高行周皱眉道:“话虽是这么说,就怕有些人别有用心,趁机擅权。”暗暗观察,见李太后神情平静,又道:“如果太后能够主持大局,有些人就不敢胆大妄为了。”
李太后微微一笑,道:“后辈们总要长大的,藏用这样,陛下也是这样,总不能一辈子要咱们扶着走道。”顿了一顿,神情变得期盼,又道:“陛下如果是雄才大略皇帝,一定会懂得忍,懂得制衡之道。”高行周终于知道了李太后的良苦用心,道:“太后所言极是,先帝就是凭着坚韧不拔,方能打下大汉江山。正所谓青出于蓝而胜于蓝,陛下一定不会叫先帝失望。”他和李太后叙家常一般,谈了一个多时辰,方才告退。
这天石守信领了一人来到护圣军大院,找到赵匡胤,笑道:“回到京师之后,咱们还没有聚过,我今天有空,你有没有空闲?”赵匡胤道:“正巧我今天不当值,咱们找个地方吃酒可好?”石守信笑道:“我来找你正是为了吃酒说话。”赵匡胤见石守信的同伴二十四五岁年纪,身形高挑,脸庞白净,唇红齿白,眉清目秀,端的风流倜傥,玉树临风,不禁多看了几眼,笑道:“这位兄台器宇轩昂,亭亭玉立,想必是你的好朋友。”
石守信笑道:“他是我结识不久的好朋友潘美,表字仲询。”又对潘美道:“他就是我向你提起的赵匡胤,他不但武功高,心胸也十分宽广,我和他真是不打不相识。”潘美举止大方,当下拱手为礼,笑道:“守信兄弟只要一见面就提起赵兄弟,说你武艺超群,气度不凡,我起初还不信,此刻一见,赵兄弟果然名不虚传,果然是闻名不如见面,佩服佩服!”他侃侃而谈,说话十分得体。
赵匡胤初一见面就对他心生好感,还了一礼,开玩笑道:“美人二字,向来指的都是女子,潘兄玉面朱唇,风度翩翩,正当得起‘美男子’三字。”潘美笑道:“过奖过奖,容颜是天生的,自身做不得主。我倒想似赵兄弟这般英武伟岸,可惜做不到。”石守信道:“你们一个风流倜傥,一个高大魁梧,各有各的妙处,不分轩轾,不分轩轾。”赵匡胤道:“既是好兄弟聚聚,我去叫上我的发小韩令坤。”石守信道:“如此更好,人多更加热闹。”
赵匡胤叫上韩令坤,四人出了大院,找个个小酒馆,叫了酒菜。河中之战大获全胜,朝廷论功行赏,郭威的心腹党羽王峻、李荣、韩通、魏仁浦、王溥等都是大获封赏,连升数级。而韩令坤、石守信和赵匡胤这类无关紧要的虾兵蟹将,虽然也升了官,可是都还是没有品秩小小武官。他们官职低微,手头自然没有多少钱,要吃酒聚会,只能找破旧狭窄的小酒馆。大家年纪相近,正是满腔热血的时候。在他们看来,有酒有菜,喝得尽兴就好,金碧辉煌的大酒楼和破旧不堪的小酒馆又有甚么分别?
四人到满了酒,潘美先端起酒碗,道:“大家都是好兄弟好朋友,相识既是缘分,先同饮此碗。”四人当下一饮而尽。赵匡胤大声叫好,道:“我就是喜欢结交朋友,坦荡磊落的朋友更是来者不拒。”石守信对潘美道:“赵兄弟值得深交,我没有说错罢?”潘美颔首说是。
赵匡胤问道:“请问潘兄,在何处高就?”潘美叹息一声,道:“甚么高就不高就,说来惭愧,我如今只是开封府的一个小小门吏罢了。”赵匡胤不以为然,道:“潘兄不必惭愧,咱们也只是小军官而已,大家一般高。”韩令坤道:“是啊,咱们站着有高有矮,可是坐在这酒桌上,没有贵贱之分。”石守信抚掌说是,道:“韩兄此言十分中肯,很入我的耳。”赵匡胤正色道:“咱们三人都经历了河中之战,算得上生死之交,潘兄也不是外人,大家日后互相提携,有福同享有难同当。”韩令坤三人当下应声附和,大声答允。
四人有的相识多年,有的刚刚相见,但是一样的血气方刚,义气相投。霎时之间,不分彼此,融为一体。席间高谈阔论,十分畅快淋漓。
放榜之日,状元郎王朴身穿大红吉服,头带簪花,骑着高头大马,带领同科诸进士及第游街夸耀,引来无数百姓驻足观望。他表字文伯,四十三四岁年纪,一张国字脸,肤色微微泛黄,颌下蓄着短须。他性情沉稳刚直,不苟言笑,天生一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严肃模样。虽然高中状元,但是心中却波澜不惊,神情平静,看不出一丝欣慰喜悦的表情。
苏逢吉原本想收王朴为门生,可是杨邠捷足先登,当天就把他请到了家中。说起来是请,实则四名五大三粗的军吏连拽带扯,把他押到了府里。王朴大声道:“这是甚么地方,你们要做甚么?放我出去。”那四名军吏没有一个答腔,把他带到了客厅。一名军吏躬身道:“杨枢相,人带来了。”杨邠摆了摆手,道:“你们下去罢。”四名军吏当下应声告退。
王朴整了整被扯乱的衣裳,凝视杨邠,面容之间颇有怒色。杨邠微笑道:“你是状元郎王朴?”王朴道:“正是鄙人,请问阁下是何人?为甚么绑我来此?”杨邠道:“我是枢密使杨邠。”王朴此刻方才知道他的身份,于是行了一礼,道:“见过杨枢相。”杨邠笑了一声,道:“坐下说话。”王朴虽然不知道杨邠的用意,可是面对这位手握大权的枢密使,毫不紧张憷惧,当下坐在客位。
杨邠乃是见多识广之人,眼见王朴正襟端坐,如同渊渟岳峙,心中又多了三分喜欢,笑道:“你是文章本相看过了,真是妙笔生花,花团锦簇,不愧是艺压群伦的状元郎。”王朴既不骄傲也不谦逊,只是欠身道:“多谢枢相夸奖,晚生只是尽力而为罢了。”他还未授官职,不能自称下官,因此自称晚生。杨邠道:“科考乃是国家的抡才大典,众考生无不绞尽脑汁,使出浑身本事,你能独占魁首,也不枉十年寒窗之苦。”王朴闻得此言,不禁感触良多,道:“晚生今年四十四岁了,何止十年寒窗苦读。不过有生之年,得以高中状元,也算不虚此生。”
杨邠微微一笑,道:“你以后有甚么打算?”王朴沉吟片时,道:“晚生眼下还没有想好。”杨邠哈哈一笑,道:“本相已经替你想好了,日间本相和史太尉商量好了,授你秘书郎之职,你就留在京师做官罢。”杨邠主动拉拢,换成旁人,能够傍上了这么一位权倾朝野、说一不二的大靠山,早就欣喜若狂、千恩万谢了。然则王朴生性严谨,心思缜密,心想:“我只不过是个考中状元的小人物,他为甚么要这般费心费力拉拢我?”
杨邠见他神色迟疑,脸上闪过一丝不悦,沉声道:“状元郎不愿意在朝为官吗?”王朴站起身来,道:“枢相抬爱,晚生感激不尽。”顿了一顿,又道:“晚生半生苦读,就是想着学成之日能够为国略尽绵薄之力。”杨邠颔首道:“这就对了,你半生闭门苦读,所为何来?还不是为了有朝一日能够平步青云,飞黄腾达。”王朴微微一皱眉头,心想:“我想的是施展平生才学,你说的却是捞取功名利禄,当真是风马牛不相及。”心中虽有不同见解,可是却不便喧之于喙。
杨邠又道:“你在京师没有居所罢?”王朴摇头道:“晚生在京师没有居所,赴考以来,一直住在客栈。”杨邠点了点头,道:“既是如此,你就住在这里,以后把这里当成自己的家。里里外外,可以任意出入。待到安顿下来之后,你再把妻儿接来。”王朴迟疑道:“晚生住在这里,只怕不妥罢。”杨邠摆了摆手,道:“没有甚么不妥的,我虽是武将出身,可是爱惜人才。正因为看中你的文采,故而着意提携。别人想巴结我,我还瞧不上呢。”言下之意,提醒王朴不要不识抬举。虽然口中说是爱惜人才,然则言谈举止居高临下,由不得王朴推辞。
王朴见他语气决绝,没有回旋余地,实是身不由己,只得道:“多谢枢相抬爱,只是日后多有叨扰。”杨邠见他答允,脸上终于阴霾散尽,笑道:“这就对了,只要你实心实意为本相做事,本想不会亏待你。”顿了一顿,又道:“你是聪明人,一点就透,知道日后该怎么做了。”王朴颔首说是。
杨邠当下传来众家丁仆人,大声道:“状元郎投入了本相门下,暂且住在这里,里里外外,出入自由。”众家丁仆人纷纷向王朴道喜,王朴还礼过后,道:“下官的衣物在客栈里,先要回客栈收拾收拾。”杨邠点了点头,道:“好罢,你先去客栈收拾,回来之后,本相还有话对你说。”
王朴答应一声,出了宅院。刚走进鸿运客栈,一个眼尖的店伙大声道:“状元郎回来了。”话声刚落,店主奔了出来,不管三七二十一,一把抱起王朴,大声笑道:“状元郎,你总算回来了。”他这么突如其来的举动,王朴不免有些诧异,道:“店主,你笑放我下来。”店主当即放下王朴,笑道:“我高兴坏了,没有吓到你罢。”王朴摇头道:“那倒没有。”店主一面啧啧作声,一面道:“我早就看出你不同凡响,果然高中了状元,真是可喜可贺!”王朴总算露出了一丝难得的笑容,道:“还是多承了店主的吉言。”
店主道:“我想请状元郎给小店提几个字,也好沾沾状元郎的喜气。”王朴当下应允,店主当即拿来笔墨纸砚。王朴不假思索,挥毫泼墨,提了几副字,无非财源广进、生意兴隆之类的吉利话。店主笑得一双眼睛眯成了一条缝,连连作揖,道:“多谢状元郎,我这就把这些墨宝裱起来。”王朴点了点头,走进客房。他不忙先收拾随身衣物,而是正襟端坐,闭目沉思。
杨邠身为枢密使,手握军政大权,那些趋炎附势、逢迎巴结之辈,只怕拿着厚礼,踩烂了他家的门槛。但是主动笼络人心,王朴却高兴不起来。王朴心想:“我高中了状元,在常人眼里,算得上一鸣惊人,一飞冲天,可是在朝中顶级大官眼里,不过一颗葱而已,杨邠为何要极力笼络?”心中好生费解。他为人正直,只想凭真才实学获得官职。靠着依附权贵,而谋求权势,殊非心中所愿。杨邠口里说的好听,爱惜人才,实则居高临下,实是无法推辞。他忖思良久,知道势在必行,由不得自己做主,又想自己在京师举目无亲,身无长物,不如随遇而安,暂且先寄住在杨家便是。
他心中计议已定,当下收拾衣物。正在这时,外面有人问道:“请问状元郎王朴住在这里吗?”王朴心想:“又是谁人?”打开房门,只见房外站着一人,此人面带微笑,浑身一股书卷气息,于是问道:“我便是王朴,请问阁下何人?”那人笑道:“你是王朴,我是王溥。”王朴闻言又惊又喜,原来今年是乾佑三年,他是今年的状元,王溥却是乾佑二年的状元。
王朴行了一礼,道:“见过前辈。”王溥摆手道:“甚么前辈后辈,我不过比你早一年金榜题名罢了。你年长于我,咱们兄弟相称又有何妨?”王朴见他侃侃而谈,举止从容,倒显得自己局促了,当下笑道:“请里面说话。”王溥走进客房,四下打量几眼,只见桌上放着包袱,于是问道:“文伯兄收拾好了包袱,这是要走了?”王朴点了点头,道:“枢密使杨枢相要我去他府上暂住,你晚来一步,我就要出门了,咱们坐下说话。”
两人相对坐下,王溥笑道:“恭喜文伯兄,依附上了杨枢相这么一个大靠山,飞黄腾达,自不待言。”王朴心中一言难尽,可是与王溥初次见面,不能实话实说,有口难言,只是摇头苦笑。王溥心中大奇,问道:“文伯兄有何难言之隐?”王朴转了话题,道:“你来找我,不知有何指教?”王溥道:“听说新科状元器宇轩昂,不禁慕而思之,因此前来拜晤。”王朴连连摇头,道:“不敢当,我也早知你的大名,仰慕久矣。原打算忙完了这头,再登门拜访,请教学问,想不到你先来了,真是失礼之至。”
王溥笑道:“日后咱们同朝为官,须得多多亲近。”王朴正色道:“原该如此,我在京师举目无亲,还请你多多指教。”王溥似笑非笑道:“你有枢密使这么个大靠山,何须我指教?”王朴见他绕来绕去,又绕到这个话题上来了,叹息一声,道:“你就不要取笑我了,我也一言难尽。”王溥含笑不语,等着他自己说出这难言之隐。果然王朴又道:“你我考取功名,凭的不是舞弊手段,而是真才实学。”王溥笑道:“这是当然。”
王朴道:“科考如此,做官也该是如此,凭真才实学做官,方能安安心心。然则杨枢相笼络于我,我终究是有些不安心。”王溥也是极其聪明之人,当然听得出弦外之音,笑道:“我比你早入仕途,此时此刻,有一句话相赠。”王朴以为他必有锦囊妙计,站起身来,道:“还请不吝赐教。”王溥笑道:“赐教谈不上,不过随机应变罢了。”王朴沉吟片刻,随即心领神会,‘随机应变’虽然只短短四字,可是包罗万象。应变之道,何去何从,存乎于心,没有别的办法比这四个字更加妥当了。
两人没有见面之前就已经彼此闻名,当下诗词文章,天下大势,无所不谈。王溥虽然年轻,可是老练圆滑,只说七分,保留三分。有的时候更是隐隐约约,云里雾里,叫人捉摸不透。王朴性情刚直,指点江山,褒贬时政,激扬顿挫,字字珠玑,往往一针见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