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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一回【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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叩宫门公主探风声思养子天子赐婚姻

王朴告退没有多久,孙延希入内禀告,道:“启禀陛下,福庆长公主求见。”福庆长公主是郭威的四姐,即是李重进的母亲,郭威登基之后,便即册封为福庆长公主。王峻闻得此言,站起身来,道:“枢密院那边还有要紧的事等着我处置,我先告退了。”郭威点了点头,道:“秀峰兄先去罢,有事我们再商议。”

王峻尚未走出殿门,福庆长公主就已经进殿了。她比郭威年长几岁,身穿一袭大红锦衣,外面套着一件狐皮短袄。王峻略一行礼,道:“见过福庆长公主。”福庆长公主笑道:“王相公在和陛下商议国家大事,没有打扰你们罢?”王峻微微一笑,道:“已经商议完了,皇上等着长公主呢。”福庆长公主道:“王相公慢走。”王峻点了点头,步出别殿。

福庆长公主抖了抖身上的雪花,孙延希奉承道:“长公主慢点,可别闪了腰,小人给你除雪。”说着拿来鸡毛掸子,小心翼翼为福庆长公主打扫身上雪花。福庆长公主道:“还是你细心。”孙延希道:“陛下在等长公主。”福庆长公主走进别殿,郭威问道:“四姐有事找我?”福庆长公主笑道:“没事就不能进宫看看你吗?阿姐几天没有看到你了,着实想念,因此进宫瞧瞧。”郭威笑道:“当然可以。”

别殿里空空荡荡,和外面差不多冷,福庆长公主不禁打了个寒颤。郭威道:“四姐冷吗?”福庆长公主道:“外面下起了鹅毛大雪,天寒地冻,哪有不冷的道理。”郭威吩咐孙延希,道:“拿个火炉过来,给长公主暖暖身子。”孙延希当下吩咐两个小太监搬来火炉,放在福庆长公主跟前,又亲自端来一碗热茶,道:“长公主请喝热茶。”福庆长公主喝了几口热茶,跟前又有火炉,稍微暖和了一些,道:“这场大雪从凌晨就开始下起,这会地上的积雪都快到膝盖了,人们都说这是瑞雪兆丰年,今年一定有好年成。”

郭威问道:“人们是这样说的吗?”福庆长公主正色道:“怎么不是?人们还说前朝横征暴敛,做皇帝只顾自己享福,没有施恩于天下,是不折不扣的昏君。又说陛下广施仁政,是难道的好皇帝。”郭威道:“就没有人说北军烧杀抢掠的事?”福庆长公主嗫嗫嚅嚅道:“有是有的,不过不过不多。”顿了一顿,又道:“就算阿弟听到这些流言蜚语,也不要往心里去。”郭威道:“当初纵兵劫掠,是无可奈何的事,我也知道不对。有人在背后议论,也是人之常情。”福庆长公主道:“照我看来,该当抓住这些个乱嚼舌根之人,重重治罪,看看还有没有人胆敢诬蔑阿弟。”

郭威摇头道:“我胸怀辽阔,不是防民之口甚于防川之君。天子听政,使公卿至于列士献诗,瞽献曲,史献书,师箴,瞍赋,朦诵,百工谏,庶人传语,近臣尽规,亲戚补察,瞽史教诲,耆艾修之,而后王斟酌焉。广施仁政,民间称颂。暴虐无道,民间唾骂,这是亘古不变的道理。我从善如流,绝不会堵塞言路,不许人们说话。”他前半段说的是《召公谏厉王弭谤》中的话,福庆长公主不明其意,只听得一楞一楞。等到说完,福庆长公主终于明白,笑道:“阿弟要做好皇帝,实是天下苍生之福。”郭威微微一笑,道:“好皇帝就是要让人说话,说实话说真话。我坦坦荡荡,不怕人在背后非议。”顿了一顿,又道:“阿姐今天进宫,想必不只是为了和我叙家常罢?”

福庆长公主给他说中心思,也不隐瞒,道:“你我是亲姐弟,世上再也没有比这更亲的了,阿姐想问问李重进的事。”郭威不明就里,问道:“李重进怎么了?”福庆长公主道:“张永德又是驸马都尉,又是左卫将军,好不神气好不威风。再看看咱家李重进,只是内殿直都知这样的芝麻小官,两人站在一起,真是相形见绌。他可是你的亲外甥,你可不能胳膊肘往外拐啊。”郭威总算是听明白了,福庆长公主这是替儿子索要官职来了,当下正色道:“李重进是我的外甥,张永德是我的女婿,两碗水端平,我没有胳膊肘往外拐。”福庆长公主道:“可是张永德的官毕竟大些。”

郭威问道:“这些话是李重进要阿姐来问的?”福庆长公主道:“没有,没有,是我自己的主意。”郭威出了一会神,问道:“近来李重进都在做些甚么?”福庆长公主道:“你是知道的,他就喜欢舞刀舞剑。”郭威摇了摇头,道:“武艺再好,肚子里没有一滴墨水,也只是一介赳赳武夫而已。阿姐回去告诉他,要他多读点书。不要昨天这样,今天还是这样,没有一丝长进。”福庆长公主连声说是。郭威又道:“阿姐进殿之前,我和秀峰兄正在商议组建殿前军事宜,到时候会委以重任的。”他虽然自知不该事先泄露风声,可是姐弟情深,为了安抚四姐之心,因此提前说了出来。

福庆长公主大喜过望,问道:“阿弟准拟让李重进做甚么官?”郭威道:“我自有主张,阿姐就不要再打听了。”顿了一顿,又道:“这些军国大事,原本不该事先说出来,阿姐一定要守口如瓶,就是李重进也不要告诉。”福庆长公主信誓旦旦道:“阿弟不说我也知道,不说一个字,不说一个字。”

王峻来到枢密院,吩咐小吏去请王殷。过了一阵,王殷走进后堂。后堂里炉火烧的正旺,王殷推门而进,只觉一阵热气扑面而来,道:“外面雪片大的鹅毛似的,北风过处,好似钢刀刮过,冷到骨子里去了。”王峻可没有空闲和他扯闲片,开门见山道:“当天你答应过我的事,怎么还没有办到?”脸上没有一丝笑容,显得异常冷峻。王殷怔了一会,道:“事后我想了好一阵,还是不想去邺都。”王峻问道:“这么说来,你反悔了?”王殷支支吾吾道:“不能说是反悔,就是不想去邺都了。”

王峻冷笑一声,道:“不去邺都赴任,你以为你这侍卫亲军马步军都指挥使的位子就坐的安稳坐的长久吗?”王殷见他话里有话,急忙问道:“这话怎么说,难道陛下要向我下手了?”王峻摇头道:“眼下还不至于,不过以后就难说了。陛下已经放出话来,你不去邺都赴任,就任命柴荣为天雄军节度使。”王殷沉吟片刻,道:“柴荣是他的养子,这么个好地方,自是想着他了。”王峻见他满腹牢骚,不禁有气,站起身来,道:“这是甚么话?当初要你去,是你推三阻四,不愿意赴任的。”

王殷自知理亏,陪笑道:“我说错了,相公不要生气。”王峻道:“陛下后面还有大举动,要在侍卫司之外,再组建殿前司禁军。”王殷心下好生费解,道:“有侍卫司禁军还不够吗?”王峻道:“刘子坡一战,侍卫司禁军不战而溃,有鉴于此,陛下觉得侍卫司禁军靠不住,因此决意组建殿前司禁军。”王殷终于回过味来,道:“如此一来,殿前司岂不是分了侍卫司的权?”王峻道:“总算你还是明白人,看得透其中奥妙。陛下亲手组建殿前司,势必任命心腹亲信掌权。两司分掌兵权,侍卫司也就无足轻重了,这就是所谓的帝王之术罢。真到了那一天,你也只是个可有可无的人物罢了。”王殷道:“这么说来,我只有赴任这一条道走了?”王峻点了点头,却不说话。

经过王峻条分缕析的说道,王殷自知斗不过高高在上的郭威,只得道:“好罢,我明日就上表,请求赴任。”王峻道:“不必等到明天,马上、立刻上表。”王殷叹息一声,点了点头。王峻笑了一声,道:“又不是要你上刑场,干嘛垂头丧气?还是那句话,朝廷里有我,你牢牢抓住天雄军,天就塌不下来。”

出了枢密院,王殷立刻上表,请求赴任。郭威即刻准允,接连颁布三道诏令,一道授任王殷为天雄军节度使。一道升迁李洪义为侍卫亲军马军都指挥使,这是王殷从前的职位。最后一道诏书授任柴荣为同中书门下平章事、检校太傅、澶州刺史、镇宁军节度使。同中书门下平章事的意思是同中书省和门下省的主官主持处置国事,相当于宰相,听起来非同凡响,实则和检校太傅一样,乃是虚职,并无实权。历来天子为了笼络人心,往往都会在节度使的头上挂上好听的虚衔,以示荣宠,因此十有七八的节度使都领同中书门下平章事衔,美其名曰:使相。柴荣一直身居后方,没有资历,因此郭威让他领同中书门下平章事衔。

郭威心想柴荣虽然精明强干,但是毕竟年轻,少于阅历,身边只有一个王朴,只怕远远不够,当下传召第三任妻子张氏的外甥曹彬。张氏连同儿女一同死于刘承祐的屠刀之下,郭威每每思之,总是一阵阵心如刀剜。

曹彬走进别殿,眼见郭威坐在案后,当即上前跪拜,恭恭敬敬道:“臣见过陛下。”郭威放下书卷,微笑道:“免礼。”曹彬告谢站起。他刚刚二十岁年纪,生得身形修长,唇红齿白,面如冠玉。郭威见他低垂着头,目不斜视,显得十分拘谨,道:“这里只咱们二人,不必拘谨。”曹彬应声说是,道:“请问陛下传召臣,有何吩咐?”郭威道:“事情是这样的,朕已经授任柴荣为镇宁军节度使了,他精明能干,可是毕竟年轻,身边没有人辅佐,我终是放心不下。你做过成德军牙将,地方上的事,也算略知一二,朕想授任你为镇宁军监军,辅佐柴荣。遇上大事小情,也好给他出谋划策。”

曹彬自知郭威此举乃是顾念姨母张氏的情分,着意栽培,给自己施展才能的地方,当下道:“臣年齿幼稚,兼且才识简陋,恐怕难以担此重任。”郭威道:“你做牙将时,节度使武行德对你赞赏有加,常说你端凝大度,谨慎厚重,日后必成大器。朕的眼光也不会有错,你只管放开手脚去干。柴荣大不了你许多,你们年轻人好相处。”曹彬见他把话说到了这个份上,不再推辞。郭威道:“你回家收拾收拾,自己择日起程罢。”顿了一顿,又道:“朕再嘱咐你一句,到了澶州,一定要和柴荣同心同德。”曹彬道:“臣谨遵圣命。”

曹彬告退之后,孙延希上前禀道:“陛下,东西都摆在殿外了。”郭威点了点头,道:“大臣们都到了没有?”孙延希道:“三省六部和枢密院、侍卫司的官员们都到齐了。”郭威道:“走罢。”走到殿外,只见阶下摆满了奇珍异宝,大到梨木屏风、檀木桌子,小到玉瓶金盏,珍珠玛瑙,琳琅满目。不知情的官员们围在珍宝周围,有的啧啧称奇,有的交头接耳。只冯道、范质少数几个人目不斜视,也不与人窃窃私语。

郭威笑道:“大家都到了。”王峻以为他要当众赏赐众臣,问道:“陛下,你这是做甚么?”郭威道:“这些都是皇宫里的奇珍异宝。”弯腰拿起一只玉碗,大声道:“大家瞧见没有,这是用来吃饭的玉碗,大约价值不菲。”王峻看了几眼,道:“这一只玉碗质地上乘,做工精细,少说也值上百贯铜钱。”郭威道:“上百贯铜钱,这可是寻常百姓家半年,乃至一年的花销。朕若用玉碗吃饭,那可就是昏君了。”一言既毕,将玉碗重重掷在地上。玉碗顿时四分五裂,摔成了无数个碎片。

郭威肃容道:“朕不是荒淫无度的陈后主,撒尿都要用七宝溺器,把这些东西全都砸烂了。”十几个太监呆在原地不知所措,孙延希作色道:“你们没有听到陛下的话吗?还不赶紧动手?”那十几个太监如梦方醒,有的抡起斧头砸碎屏风桌椅,有的拿起玉器摔向地面。在场大多数人眼睁睁的看这些价值连城的珍宝转瞬之间被砸的稀烂,成了一堆废物,心疼不已。只冯道少数几个人面不改色,恍若无睹。

王峻于郭威的所作所为不但大惑不解,而且匪夷所思,问道:“好端端的,为甚么要咱砸烂这些宝贝?”郭威道:“朕出身寒微,倍尝艰辛苦难,用不上这些眼花缭乱、惑人耳目的宝物。朕要做励精图治的天子,而不是贪图享乐、骄奢淫逸的天子。上有所好下必趋之,朕若喜欢奇珍异宝,地方官势必大势收罗,投其所好,如此一来,必定闹得民间甚嚣尘上,不得安宁。当着诸位大臣的面,砸烂这些宝物,是为了告诉天下,朕要力行节俭,各地方官也不得进献奇珍异宝、美食佳酿。”冯道道:“陛下力行俭朴,真乃圣明天子。”众大臣当下纷纷交口称赞,说道郭威乃是古往今来第一圣德明君。

郭威没有把众大臣歌功颂德的话放在心上,道:“朕并非古往今来第一圣德明君,不过节俭惯了,国家贫苦,我这个做天子的首当其冲,要给天下做个表率。”顿了一顿,又道:“这里的事完了,诸位大臣忙自己的事去罢。”众大臣当下纷纷告退。孙延希道:“把这里收拾干净了。”那十几名太监当下拿起扫帚打扫起来,边扫边想:“不要这些宝物,可以赏赐给咱们啊,何苦砸的稀烂,真是暴殄天物。”又是惋惜又是心痛。

孙延希道:“快到晚饭时候了,陛下到哪里进膳?”郭威道:“这些时日,朕一直忙着处置国事,好些天没去福宁宫了,今天就在福宁宫进晚膳罢。”皇宫原是朱温在宣武军节度使官署原址上扩建而成,其后历代虽也有扩建,终究原来的格局和规模就小,各宫殿之间相距不远,福宁宫抬腿便到。郭威远远看到董氏站在宫门檐下,阶下乌泱泱跪满了太监宫女,不知所为何事,于是问道:“这些宫女太监要做甚么?”孙延希回道:“回陛下,你要德妃裁减宫中老弱宫女太监,看样子他们不想出宫,跪在福宁宫外求德妃收回成命,不要撵他们出宫。”郭威边走边说道:“让他们出宫与家人团圆,是件好事,怎么能说是撵出去呢?”孙延希自知说错了话,忙道:“小人口不择言,说错了话,陛下恕罪。”郭威并没有怪罪的意思,摆了摆手。

董氏遵照郭威的意思掌管后宫,清理年老体弱的太监宫女,逐一查实之后,裁汰出宫。她原本并非武则天那样强干的女子,眼见众太监宫女跪了一地,又是声泪俱下的抽泣,又是可怜兮兮的求情,顿时没有了主意。正自进退两难之际,看到郭威走来,当下迎上前去,道:“陛下,你看这如何是好?”郭威见她着急模样,道:“不要着急,有话慢慢说,他们要干甚么?”董氏道:“要他们出宫,他们都不愿意走,今天竟然都来跪下,这该如何是好?”

郭威点了点头,做了个手势,以示安慰,接着一言不发的扫视太监宫女们。他上过战场,亲手杀过人。这时神态虽然平静,但是目光如炬,凛凛然气势威严,宛如一座无法逾越的高山。这种气势,凡人是装不出来的,也绝非刘承祐那样的庸君所能比拟。众太监宫女们吓得噤若寒蝉,悉数低下头去。干嚎的也不嚎了,假哭的也不哭了,一时之间,寂静无声。

郭威道:“裁减太监宫女是朕的主意,势在必行,你们跑到福宁宫来哭哭啼啼,想逼宫乱政吗?宫里不养闲人,一应老弱病残,都要遣散出宫。”顿了一顿,又道:“朕也不是白撵你们出宫,每人都会给一笔钱。”众太监宫女不敢辩驳,一个个垂头丧气。郭威道:“刚才你们一个个还哭天抹泪的,现在怎么不说话了,既然不说话,朕就算你们答应了。”

一名头发花白、老态龙钟的太监颤颤巍巍直起腰来,嘶哑的说道:“小人今天豁出性命,斗胆顶撞陛下”孙延希怒道:“胡驴子,你找死吗?胆敢和陛下这样说话。”郭威摆了摆手,道:“让他说。”又对胡驴子道:“今天无论你说甚么,朕都恕你无罪。”胡驴子不知道是害怕还是激动,四肢抖的更加厉害了。郭威并不催促,只是静静等待。

过了半晌,胡驴子道:“小人今年六十五了,记不起是九岁还是十岁的时候进宫做了太监,反正大半辈子在皇宫里度过。现在老了,没有用了,陛下要遣散我们,那是把咱们往绝路上逼。”说完啼哭起来,顿时老泪纵横,涕泗交流。郭威道:“这可奇了怪了,朕让你们出宫与家人团聚,怎么竟成了把你们往绝路上逼?”一名老太监道:“陛下大约不知道咱们这些人的遭遇,咱们都是自小进宫,再也没有回过家,没有父母更没有儿女,在宫里还可以互相照料。出了宫各奔东西,说句不好听的话,就是丧家之犬,除了等死,没有活路。”

听到这里,郭威一阵默然。这些年老的太监宫女虽然都是前朝前代留下来的,可是终究是活生生的人命。可以在战场上杀人不眨眼,然则战场外绝不能草菅人命。这些太监宫女们一辈子在皇宫里摸爬滚打,个个人精也似,最擅察言观色,眼见郭威犹豫不决,当下拿出了看家本领,哀嚎哭啼起来。只盼郭威动了恻隐之心,收回圣命。其实归根结底,还是皇宫里好,饿不着冻不到,因此都不愿出宫。

郭威问道:“从前这种事情如何处置?”孙延希道:“回陛下,从前不愿出宫的太监宫女们都是老死在皇宫,临了一张破席一裹了事。”郭威沉吟片刻,道:“你们都别哭了。”孙延希大声道:“大家噤声,陛下有话要说。”郭威扫视这些太监宫女,在人群里发现一个瘦弱矮小的身影,道:“你抬起来头来。”那小太监没有经历过这样大的场面,更是第一次看到传说中凌驾于芸芸众生之上的天子,胆战心惊抬起头来。不但身形瘦小,而且面色蜡黄,穿着一件灰白的旧单衣,在雪地里瑟瑟发抖。

郭威转头问道:“这孩子是怎么回事?”董氏道:“我查了一下,他不到十岁,因此要他和这些人一并遣散出宫。”那小太监忙道:“求求你们不要把我遣散出宫。”孙延希斥道:“这是陛下和德妃娘娘,没有一点规矩,是那个太监带的?”那小太监被他一阵疾言厉色的斥责,吓得傻了,只是一个劲的泪珠潸然。泪水凝结成冰渣子,挂满了面黄肌瘦的小脸,看上去可怜兮兮。

董氏乃是妇道人家,终究菩萨心肠,道:“算了,他还是个孩子,莫吓到了他。”孙延希躬身说是。董氏问道:“你叫甚么?为甚么这么小就进宫来了,家里的大人不管你吗?”那小太监道:“我姓王,爹娘叫我小狗子,家里穷,爹娘养不活我们,因此把我卖入了宫里,净身做了太监。我若出宫,爹娘一定会打死我的,求求你们留下我。”董氏听到这里,恻隐之心,油然而生。只听得小狗子续道:“别看我年纪小,我很能干的,放牛种地,洗衣服做饭,我都会做。”董氏给他逗得露齿一笑,道:“皇宫里没有田地,不要人放牛种地。”转头道:“陛下,我给他们吵得头都痛了,终是没有主见,还是你拿主意罢。”

郭威心中已有主意,道:“宫里不养闲人,一应老弱病残都要遣散出宫,不过朕不会把你们往绝路上逼。朕出钱给你们盖一个大院,再按人头给你们土地,除了自耕自种,自给自足,还能互相照应。比起在皇宫里,少了许多约束,多了几分惬意,你们看这样可好?”这些年迈体衰的太监宫女们就怕一出皇宫就孤苦伶仃,因此请求收留。郭威如此安排,不仅恢复自由之身,而且没有了后顾之忧,自是人人心向往之。一名老太监道:“陛下仁德。”众人当下顿首,高呼皇恩浩荡。

这件事皆大欢喜,郭威也露出了笑容,道:“你们安安稳稳把心放在肚子里,朕不会弃你们不顾,你们放放心心出宫,开开心心过完余生就是了。”小狗子道:“陛下,我也要出宫吗?爹娘把我卖进了皇宫,不要我了,我不能出去。”董氏见他可怜,道:“听你说的可怜,那就留在福宁宫罢。”小狗子道:“多谢德妃娘娘,你可真转世的大慈大悲观音菩萨。”德妃见他口齿伶俐,心中喜欢,道:“瞧不出你的小嘴还挺甜的,小狗子这名称难登大雅之堂,我给你起个名字,就叫‘记恩’,是铭记皇恩的意思。”郭威道:“甚么记不记恩的,好像我看中虚名一般,不如叫做‘继恩’。”王继恩欣喜之情,莫可名状,接连磕了三个响头,道:“谢陛下赐名,谢娘娘赐名。”

走进福宁宫,董氏笑道:“我本是没有个主见的妇人,要不是陛下来解围,都不知道如何处置这件事。”郭威不以为然,道:“我何尝不是和你一样?刚做皇帝不久,遇上不明白的事,也是焦头烂额。”董氏道:“谁也不是天生就是天子,摸着石头过河,总归不会出大错的。”郭威正色道:“朕不会因循守旧、墨守成规,要好好打理大周天下。中原乃是四方征伐之地,强则四方依服,弱则八面欺凌。朕要让大周恢复盛唐气象,四面夷服,八方朝拜。”言辞及此,显得意气风发,踌躇满志。

董氏道:“陛下春秋鼎盛,必然能够做到,可是可是我的肚子始终没有动静”说到最后,话声已然哽咽。郭威握住董氏一手,安慰道:“这件事不急,慢慢来。”董氏道:“万一我诞不出龙子怎么办?”顿了一顿,又道:“陛下春秋鼎盛,应该再纳几个妃嫔,不论何人诞下龙子,终是大周后继有人。”

郭威摇头道:“前面虽然有三个妻子,柴氏和杨氏病亡,张氏死于非命,最后才娶了你。我不是好色之徒,你是知道的。”董氏道:“我当然知道陛下为人,可是为了大周后继有人,陛下也应该再纳几个妃嫔。”郭威想了一会,道:“这件事以后再说罢。”

入寝之后,郭威久久无法入眠。刚刚登基,社稷苍生,内外军情,民生国计,大事小情,一件接着一件,仿佛有忙不完的事,当真是日理万机,哪有余暇考虑子嗣的事?经董氏日间一说,终于想到,确定皇位继承人选,方是稳固国本的头等大事。自己虽说春秋鼎盛,可是已经四十八九,到了‘知天命’的年纪,其实已经不再年轻。如果三五年内诞下子嗣,理所当然,传大位于他。万一再无子嗣,谁人能够继承大统?

身边最亲近之人,无非外甥李重进、女婿张永德和养子柴荣。论说亲密无间,李重进乃是血亲,不做第二人想。然则继承大统,人品才能才是首要,余者次之。李重进身强力壮,武功超群,是其长处。然则失之勇武有余智谋不足,火爆脾气,遇火就着。明明毛病一大箩筐,数不胜数,可是偏偏狂傲不羁,目空一切,谁也不放在眼里。张永德虽然没有李重进那么多坏脾气臭毛病,然则不知变通,乃是外姓人,更是美中不足之处。他们二人皆有不瑕疵,难以担当治理天下的大任。

排除了李重进和张永德,就剩下柴荣了。原配发妻柴氏生不下子女,只得把柴荣过继到膝下,那时他才六七岁年纪。在柴荣十三四岁的时候,柴氏不幸亡故。那时正值穷困潦倒,一贫如洗,但是柴荣并没有嫌贫爱富,小小年纪就做起了买卖,往返于洛阳和江陵之间贩卖茶叶,贴补家用。正因为他吃苦耐劳,精明能干,郭家才渐渐有了起色。二十多年来,父子二人相濡以沫,从来没有彼此猜疑,虽然不是亲生父子,却胜似亲生。再说柴荣胸襟辽阔,能屈能伸,精明强干,比起李重进和张永德所,不啻天壤之别。郭威目光如炬,自忖不会看错,想到这些,心中打定主意,万一没有子嗣,就把皇位传给养子柴荣。又想柴荣的妻儿和自己的妻儿一起死在刘承祐屠刀之下,该给他物色一个合适的人选了。这个人选必须温良贤淑,做好他的闲内助。想到这里,坐了起来。

董氏连忙给他披上外衣,道:“陛下睡不着,可有甚么心事?”郭威颔首道:“我想起了荣儿,他的妻儿都死于了非命,该给他物色个合适的妻子了。”董氏道:“是啊,他一个人在外地,没有个贴心的人照料饮食起居,终究不妥。”郭威道:“谁说不是?你有没有合适的人选?不拘出身贫寒还是富贵,只要人品好性情好。”董氏想了一阵,摇了摇头,道:“我一时也想不起来。”郭威道:“慢慢想,也不急在这一时。”董氏微微一笑,道:“陛下自己也知道不急在这一时,物色人选的事,不能操之过急,现在该歇息了。”

郭威点了点头,刚刚躺下,脑中灵光一现,想起了一段往事。当年河中之战,带兵冲进李守贞府邸的时候,李守贞父子蹈火自焚。符彦卿的长女却躲了起来,最后给兵士搜了出来。符氏临危不乱,自报身份的时候还不忘礼数。这份从容不迫,这份雍容典雅,寻常百姓家的女儿难以比肩,和柴荣算得上门当户对。只是事情过去了好几年,一年见不了几面,不知道符氏改嫁没有?

次晨醒来,郭威第一件事就是命人传召符彦卿进宫。符彦卿一大清早接到郭威的口谕,以为出了大事,顾不上吃早饭,急匆匆入宫觐见,道:“陛下传召,是否出了大事?”郭威这时方才觉得自己太着急了,笑道:“冠侯兄这么快就来了,看来是我太着急了。”符彦卿道:“我一接到陛下口信,生怕耽误了陛下的大事,于是马不停蹄赶进皇宫。”郭威问道:“冠侯兄还没有吃早饭罢?”符彦卿道:“臣不饿。”郭威道:“吃了早饭再说。”吩咐孙延希端来热粥。一来在郭威面前,不能失了仪态,二来米粥热气腾腾,符彦卿一勺一勺慢慢吃完。

符彦卿吃完米粥,把碗交给孙延希,问道:“陛下,臣吃饱了,有甚么事要臣去做?”郭威笑道:“你我多年故交,不必拘礼,一口一个陛下的叫我。”符彦卿道:“三纲五常,君臣之礼仪,断不可造次。”郭威道:“冠侯兄这么说,显得太生分了。”眼见符彦卿欲言又止,又道:“许久没有见到我那义女了,近来可好?”符彦卿道:“陛下登基,册封德妃的时候,贱内带着儿女们进宫拜贺德妃,陛下忙于国事,臣嘱咐他们不要给陛下添乱。”

郭威点了点头,道:“我那义女嫁人了没有?”符彦卿摇头道:“陛下不知道,她眼界颇高,瞧不上寻常人家,可是风流才俊又怎能看的上一个寡居在娘家的女子?她常常言道,宁可守寡,也不随随便便找个男人嫁了,说甚么也不委屈了自己,因此一直寡居在家。”言罢摇头叹息,显得无可奈何。郭威连声说好,道:“我这义女不但见识不凡,而且极有主见,在河中的时候,我就看出来了。”符彦卿道:“她顽劣不堪,叫陛下操心了。”

郭威笑道:“她没有出嫁,那就再好不过了。我心中有个主意,荣儿如今也是孤家寡人,又在地方上,我终究放心不下。我看他们郎才女貌,算的上门当户对,因此想赐其姻缘,不知冠侯兄赞不赞成?”能和当今天子攀上亲家,符彦卿自是一百个赞成,喜得合不拢嘴,道:“赞成,赞成。”郭威道:“只是不知道我那义女心中怎么想?”符彦卿道:“柴荣人品一流,又是陛下赐婚,她自是一百个愿意。”郭威笑道:“叫她进宫,我要亲口问问她。”当下命人传见符氏。

在等待符氏的时候,郭威和符彦卿叙起了家常。郭威笑道:“冠侯兄现在爵位是魏国公,等到两个孩子成亲之日,来个双喜临门,晋封为淮阳王。”要是换成旁人,势必受宠若惊。然则符彦卿能名满天下,绝非浪得虚名,深知越在高处越要如临深渊,否则站得越高摔得越重。他站起身来,推辞道:“陛下,臣无功不受禄,臣没有功劳,不敢领受如此厚重的封赏。”郭威做了个手势,示意他坐下,语重心长道:“论公,你是国家重臣。论私,你我是多年的故交,再说马上就是儿女亲家了。当初刘承祐下诏命你和高行周勤王,你们按兵不动,我是知道的。”

听到他这段推心置腹的话,符彦卿不禁为之动容,知道该表明心迹了,道:“在臣心中,臣与陛下休戚一体,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在臣有生之年,必定竭尽所能,为国尽忠。”这段话语调虽然不高,但是一字一顿,道理显而易见,远比那些慷慨激昂的陈腔烂调更深入人心。郭威要的就是这句承诺,道:“我素知冠侯兄的人品,没有甚么不放心的。”顿了一顿,又道:“我原本打算要你移镇邺都,防备辽军。可是目今国家内外交困,每个重镇都要有大将镇守,因此下诏命王殷坐镇邺都。”

符彦卿道:“王殷也是一员能征善战的大将,他镇守邺都,比臣更合适。”顿了一顿,又道:“有句话臣不知道当说不当说。”郭威笑道:“咱们都成了女儿亲家了,还有甚么不能说的?”符彦卿道:“臣本不是搬弄是非之人,可是听到一些风言风语。”郭威问道:“甚么话?”符彦卿道:“听说王殷颇有些牢骚怨言,陛下不可不防。”郭威见他欲言又止,知道还有话说,道:“还有甚么?”符彦卿道:“臣还听说王殷和王相公走的很近。”郭威知道他是在提醒自己提防大将藩镇与朝臣结党,不动声色道:“我知道了。”

正说之间,符氏走进大殿,盈盈跪拜,道:“女儿见过陛下。”郭威笑道:“免礼,免礼。”符氏道:“谢陛下。”起身之后,站到父亲身后。郭威笑道:“听说你从河中回到京师之后,一直寡居在娘家,却是为何?”符氏道:“不敢欺瞒陛下,女儿也想嫁出去。不是女儿高看自己,虽然是寡妇,终究是将门之后。瞧不上凡夫俗子,可是名士才俊又看不上女儿。这么高不成低不就的,一直没有着落。”这段话说的落落大方,没有丝毫羞赧腼腆。

郭威笑道:“我说个人,保准你瞧得上眼。”符氏问道:“请问陛下,是甚么人?”郭威道:“是我的养子柴荣,你在河中见过的。他的妻儿给刘承祐杀害了,如今孑然一身,你也寡居在娘家。我想你们郎才女貌,好似天造地设的一双,因此想给你们赐婚,不知你愿意不愿意?”

河中之战结束之后,郭威冒着包庇叛臣家眷的罪名,私放符氏一条生路,并命柴荣亲自护送她回娘家。那段时间,两人朝夕相处。柴荣龙骧虎步,器宇轩昂,英姿焕发,隐隐然透着王者风范,说是人中龙凤,丝毫不足为过。在他面前,那个只会在父亲面前唯唯诺诺的李崇训,不过一只麻雀而已,简直相形见绌,不值一提。其实这两年来,不断有媒婆上门提亲,可是符氏念念不忘柴荣,他的身形容貌一直萦绕在脑海心间,挥之不散,因此始终一口回绝登门提亲的媒婆,符彦卿和夫人也十分无可奈何。

符氏不假思索道:“女儿愿意。”回答的直截了当,绝无一丝忸怩作态。郭威心下大喜,道:“如此甚好,你以后可要改口了。”符氏冰雪聪颖,当下拜倒在地,道:“媳妇谢父皇赐婚。”郭威连声说好,又传来钦天监,要他抄下柴荣和符氏的生辰八字,推算吉日。符彦卿道:“陛下赐婚,符氏一门荣幸之至,臣要回去好生准备。”郭威颔首道:“好罢,我不留你们了,回去准备罢。”符彦卿当下领了女儿告退出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