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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博浪沙
从齐郡升迁至京师的齐郡郡尉丞闾丘衡,现任中大夫,与侍御史赵成为始皇帝东巡忙得不可开交。闾丘衡和赵成带着一班有司和军卒沿午道和成皋之路修筑的驰道,一路东行,颁布法令于各郡县,叫他们准备迎接圣驾。
沿途凡有碍圣瞻的村落、荒凉贫瘠的不毛之地,一律拆除、或修整,使之呈现出一片富庶、平和、安泰的景象。尤其是险峻之地,贼人出没的地方,更要特别警戒,并要沿途的郡县在御驾临近时,要派遣府役侦察化装成平民,造成热烈气氛。又将凡有作奸犯科的刁民,强行迁走,严加看管,安排好各地组织士族民等,迎接圣驾,以供圣瞻。他们自己则检查各地行宫驿馆、物资和差役人等。
“那个郡、那个县出了事,唯郡守、县令是问,到时可别怪我们言之不俞也。”赵成铁青着脸,斩斤截铁地说。
秦历五月初春,寒意乃重,始皇帝东巡的车队带着嫔妃宫女、百官及侍从,浩浩荡荡地从咸阳出发。南渡渭水后,过信宫,沿旧午道向东。前面是二百名缇骑仪仗,持旌持节,灿烂鲜艳的红色军服,若一片云霞。其后是十辆黄钺车,又叫斧车,一车两人,各持黄钺,钺下丈长锦带,宛若游龙般(车酋)动。斧车过后,又有十辆白鹭车,这白鹭车又叫鼓吹车,上下两层,这车四角金龙衔苏,羽葆云裳,楼上竿台上立着一银铸白鹭,因而叫白鹭车。上层是一面牛皮夔纹大鼓,两个华服力士击鼓,下层坐着多个乐师,奏着大气磅礴的秦军舞乐。白鹭车过后,又有十辆戎车,这戎车或称先驱,或称贰广,或称武刚,或称大殿,立着清一色的虎贲之师。戎车过后,才是皇上坐的金根车。这次始皇帝坐的金根车一共十辆,载着嫔妃宫娥,这车具六马,张车(车宪),车盖如龟甲,极显穆穆沉静。每一辆车上,御者一人,持剑女一人,装束一样。始皇帝车上立着的是青城公主,她是父皇的贴身侍卫。始皇这车和其余九辆一模一样,并不时地变动位置,这当然是出于安全考虑。其后,是记里鼓车四乘,然后是皇族的安车,百官的(车番)车、(温,氵改车)(车可)车、重舆辎车和各种载重车六十余辆。车队过后,又有二百骑骑赤色马、黑色马、白色马、青色马的虎贲之师。又有各色郎官骑着马,身着华服,在车队中间来回交通,整个车队,浩浩荡荡绵延数里。
百姓黔首们听说皇上来了,真是生平未见,不知天子仪仗是什么样子?他们如何肯放过,不用官员动员,早已挤满了驰道旁,翘首以待。
都说:“来了,来了!”听说仪仗来了,已经坐在路旁等得腻烦了的人,激动起来,一起拥上路,又什么都看不见,被军士推挡着。其实军士们也按捺不住自己,看见人们拥上来,说着“来了,来了!”他们也抬起头来,却一点影子也没看见。但他们又怕皇上真的来了,忙把人们推到驰道两旁去。有司官员,则紧崩着一张脸,来回巡视着,颇担戴着一分心思。
经过这样三番五次地折腾,人们的心早已谢怠了。
这时,前面象风吹树叶一样地又叫了起来:“来了,来了,这次是真的来了。”
人们如何肯信,但这声音越来越响,顿时乱了手脚,象波浪一样汹涌起来。拥向驰道的人,开始欢喜鹊跃。这使得人们终于相信:皇上来了,我们的皇上真的来了。
只见那灿若云霞的缇骑看不到边地从拐角处迤逦而来,那么华丽的服饰,这么显赫的车队,谁见过?好象永远也走不过来似的,人们更加拥动,军士们拼命推搡。一年青人被后面人推着倒进驰道里,立即被军士扯起来,打了两嘴巴,又抓了起来。他还在喊:“我要看皇上,我要看皇上……”但谁去理会他,而那缇骑已经象梦一样地来到面前。
人们一声不响,真静啊!所有的人都被震撼住了,只听到旌节的哗啦声和马蹄的踢踏声。
鼓声,音乐声。
是承云、六莹、九韶、晨露古之舞乐吗?是,也许不是,作为背景音乐可能是,但更多的是大气磅礴的军乐曲。黄钺车过来了,白鹭车过来了……,人们沉浸在兴奋中,忽然有人情不自禁地喊了起来:“万寿!吾皇万寿!”
顿时,一片“万寿”地欢呼声此起彼伏,象大海的波涛一样汹涌起来。
人们太兴奋了,感觉太自豪了。
这呼声发自肺腑,即使平日有些怨恨的百姓黔首,此刻也早已被这热烈的场面所感染,而真心地为他们的皇上欢呼。
始皇帝听着这狂热的欢呼,深信自己为臣民所爱戴,这一切全是真的,是实在的。他命令将车帘打开,同行的左丞槐状、廷尉李斯闻报后,叫骑在马上的郎中骑且蔑去劝阻皇上:千万不可大意。
始皇帝岂肯听从,他喜欢这样。王绾、赵高劝他,他也没听,他只相信自己的感觉,相信他的子民是爱戴他的。在有些地方,他还停车走下来,接受地方耆艾老者和各郡县的敬献仪式,或五谷、或召茅、或社土,以示亲民。聆听他们的献辞,并为社稷祈福,以求风调雨顺,百姓安泰。
始皇帝出巡前,丞相槐状、王绾,廷尉李斯和赵高为他的安全,曾与他约法,一切均要听从赵成和闾丘衡的安排。不要随意下车,不要进入民众之中,不要随意地打开车帷,开始他还遵守。但他这个人随意性很大,个性又极强,出了函谷关,过了洛阳,就不愿意接受这些约束了。别人规劝了几次,见他不听,也不敢勉强,都来找季嬴公主。其实青城公主又何尝没有规劝过,可她只是一个孩子,始皇帝不把她的话当回事。这天驻歇下来后,简抄上说:今天有人在皇帝车驾经过时,扑向车道,现已抓起,正在讯问。又有昨天,皇上下车,接受耆艾长者跪拜,人们争相竞睹帝仪,差一点将皇上挤着了,青城感到这太不安全了。国家才刚一统,各国都有亡国之余,又有以武犯禁的游士任侠,他们失去了他们赖以生存的根基,这些不轨之徒,哪一个不是危险?
这天,她似乎有些预感。圣驾过了荥阳,驻跸在大河南岸,她再一次进谏:
“父皇,你是否不要这样随意……”
“唔,唔……”始皇帝正在批阅奏章,心不在焉。
“父皇!”青城公主见父皇一付不理不睬的样子,根本没把她放在眼里,就提高了嗓子。
这引起了始皇帝的注意,他抬起头来,看了看季嬴,看到季嬴一付恳切的样子,便停止了批阅,问:“何事?”
季嬴便把自己的担心说了。
“老生常谈!”始皇帝笑了。
“廷臣们都担心着呢,你又不是不知道。再说,作为皇上,不遵守自己制定的规章,那谁还会去遵守这规章?法乱则令不行,令不行则国……”说到这里,青城停了下来,因为下面的话是“必危!”这两个字不吉,她没说。所以停了停,才接着说,“父皇是一国之君,军国大事系于一身,岂是儿戏?更何况现在天下还不是那么太平……”
“胡说!”始皇帝有些不悦,他这几日心情正好着呢。
但季嬴不理,她知道父皇喜欢自己,便持宠而骄:“我不是胡说,多少六国旧贵,无不妄想复辟;燕赵屠狗之辈,那能斩尽杀绝。长途漠漠,我们作臣子的,作儿女的,谁不提着一颗心?”
“知道了,知道了,你去吧。”
“父皇如不答应儿臣,儿臣就不起来了。”季嬴说完,“扑嗵”一声跪了下去。
“什么?”始皇帝勃然大怒,“你竟敢要胁朕?”
“女儿不敢,愿父皇体谅女儿的一片至孝。”
“小孩儿家知道什么?”
“女儿冒死。”
看着季嬴这一付不依不饶的样子,始皇帝还真的有些恼了,但又一想:“是啊,这么个孩子,图个啥呀?”他的心不由得软了下来,并生出许多感慨,“唉,这个螟蛉之女!”
“好吧。”他长叹了一口气。
“君无戏言!”
“去吧,去吧。”始皇帝不厌其烦的。
“谢父皇,”季嬴谢了父皇,“再就是,你得换换车次了,你都忘了。”
“得寸进尺!”
“既然父皇答应了儿臣,何不让儿臣持宠而骄一次。”说完,她轻快地跑到始皇帝面前,在他长满胡子的脸颊上亲了一口。
亲得始皇帝摇了摇头:“你呀,丫头!”他点了点季嬴,心中有说不出的感动。
第二天,始皇帝听从青城的安排,更换了车次,这时,车驾正进入三川郡阳武县境。
既有热烈的场面,也有平静的行军,那时人烟稀少,更多的地方渺无一人。这日,他们行进在河之阴,此地荒凉,只见一个沙丘又一个沙丘的,风景单调得很。始皇帝透过车帷,见右边呈现出一片低矮岗峦,岗峦上是(乙去,外内)(重复前一)点点的绿色,一直向前延伸,再往前去,这绿色就清晰起来,成莽莽苍苍、黑森森的一片。而左边近河的蒿碱地,虽然也呈葱绿色,但遮不住这片荒凉。荒凉带来的是别一种情感,这使始皇帝为之一振。他默默地注视着这片望不到边的荒凉,感受着这片荒凉中所蕴含的生命力和这一份凄美的悲壮。
他止住了白鹭车的喧嚣,想安静一会儿。前面那绵连的林木越来越清楚,过了一个弯,他看见那林木都是些巨大的爬满松萝的松树和桧柏,松树和桧柏下是灌木杂草,茂盛得很,那林子离他很近。他把目光抬起,向这林中看去,他想透过这密集的沉郁,看向那疏漏的远天,他想穿透这晦暗。而其实,他是在向自己的心逼进(他总是感到,有一种无形的压力无时无刻地不在压迫着他),以使自己释然。
突然(只是瞬间的事),只听得空中“嗖”地一声,一个巨大的影子飞了过来,紧接着就听得“轰”地一声巨响,整个大地都震动了一下。他看到前面第四辆金根车——就是这几天他一直所处的位置——的车舆和(车舟)衡飞溅,那车御和持剑女已被砸得弹了起来,狠狠地摔在地上,车内的槿妃和宫女早已和车一道坠入了尘埃。后面的马吃惊地跳了起来,引得自己的车驾都受了惊吓,这御者,急忙止住辕马,才没有使车撞向前去。这一幕来得太突然了,左右郎官目瞪口呆,众侍卫和官员惊慌失色,有人去救助槿妃,但如何救得出来,只见一个百十来斤的大铁锥,早已把此车砸得粉碎,槿妃和一个宫女已被砸死。另一个宫女被车轼木所伤,倒在尘埃中,呻吟着,口角流着鲜血。
大铁锥飞来时,只有青城公主是清楚的,但她却来不及了。她持剑而立,目光扫视过去,早已捕捉到林中的人影:“抓刺客!”她大叫了一声,用剑指向林丛。这时众卫士已将金根车团团围住。
赵成也已持剑在手,率领侍卫扑向那人影。只见一个彪形大汉,朝林中逃去,但他如何逃得脱?赵成和侍卫已将他围住。那大汉持剑与他们相持,但看到越来越多的军卒,自知无法脱逃,便欲横剑自尽,却失手于赵成那一柄凌厉之剑上。
众侍卫一拥而上。
此时,青城公主正警惕地站在车驾上,持着剑,一步也没离开自己的父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