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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溪一只手扶着额,保持着这个动作静静坐了一夜,也不知道眼前那两个血淋淋的木龛是什么时候被什么人撤走的,他往旁边的架子望去,发现之前摆在那里的十二个木龛也一并不见了。
他的手心被自己的指甲刺入血肉,血在桌上流了一滩,沾湿着衣袖,但这样细微的疼痛还是无法让他从昨夜的震惊中缓过神来,许久许久都只是一个人一言不发的坐着。
似乎在记忆的最后一刻,他遣散了墨阁的大臣,然后通过分魂大法的感知,命人查封了潮汐赌坊,再往后的思维一片空白,说了什么做了什么,全都不记得了。
不知是又过了多久,墨阁的门被人推开,公孙晏没有提前打招呼,一贯笑颜常开的贵族公子一脸阴霾,一身血色单衣似乎还能拧出水,连腰上的短刀都没来及收起来,就那么提着还在滴血的武器推门走了进来,罕见的对上座上的君主行了一个臣子礼,冷漠的说道:“在我赶去之前,潮汐赌坊已经被人血洗过,在后院有一口水井,我下去查看过,井水被改了道,是从洛河的另一条分流引入,那群墟海黑蛟,应该就是从那里入侵进了帝都。”
明溪在一瞬间恢复了神志,第一时间仍是下意识的转了转玉扳指,低声问道:“黑蛟找到了没有?”
公孙晏眼眸一沉,咬牙切齿的回道:“还没有,对方似乎有特殊的潜行之术,目前正在排查全城的水井,以防还有漏网之鱼。”
“六皇叔和七姑姑那边……如何了?”
“听说六王爷急火攻心旧病复发,已经安排了丹真宫主亲自去府上守着,至于七姑姑……”公孙晏顿了一下,虚空的眼睛里有茫然和担心,好一会才继续说道,“七姑姑府上不让外人进,目前只有叶卓凡一人守着。”
明溪的手剧烈的一颤,最终又无力的松开,淡淡嘱咐:“七姑姑那边你稍微盯着些,阿雪重病多年才好转,七姑姑为她奔波多年,劳心劳力,如此刺激之下,我担心她扛不住。”
公孙晏沉默着点头,撇去皇家的身份,无论是叶雪还是胧月,甚至是帝位上的明溪,和他都是手足。
“你回去吧。”明溪轻轻叹了口气,从桌上一叠文书中慢慢取出一本摊开,公孙晏远远的瞥了一眼,想说什么,终究没说出口,拱手告退。
在他退出去的一瞬,玉扳指里的魂魄罕见的幻化出人形,受到夜咒的影响,萧奕白已经很久很久没有以这幅姿态出现在他面前,但他只是淡淡看了一眼桌子上摊开的东西,看着帝王的沾血的手指一个字一个字的从上面点过,力道越来越重,刻出指甲的划痕,抠出破洞,到最后忍无可忍的揉成一团,又烦躁的铺开撕成碎片。
那是他登基继位之后所颁发的第一条命令,撤销全境的限行令,予以境内所有异族人正常生活的权力,还不到一年而已,当时的他雄心壮志,想要从父皇手里改变这个畸形的世界,想要在四大境开设学堂,让更多人优秀的人获得改变命运的机会,可上天界的压力让他一秒也不能放松警惕,曾经的梦想也只能在碎裂的威胁下成为一纸空谈,六樗山事件,柳城公然的阳奉阴违甚至变本加厉,更是让这种命令成为笑柄。
他自幼斡旋在复杂汹涌的政坛中心,又怎么能不明白今天发生这种事情的真实目的!对方是要激怒他,挑起两族仇恨,让一切回归原点,甚至比从前更糟。
他是真的有那么一瞬间的冲动,想要收回这道命令,想要将所有的异族人一并驱赶,他甚至已经在翻阅飞垣周边的海岛图,找到了一个足够大,可以将所有人赶过去一网打尽的孤岛,只要他一声令下,立刻就能执行,天性随遇而安的异族人能在训练有素的士兵面前撑多久?三个月,半年,最多只要一年时间,他就能把大多数的异族人驱赶出境,剩下那些藏得深的,他也不介意慢慢去找。
但他还是忍了下来,在将所有的未来在脑中勾勒成型之后,硬生生掐断这种危险的念头,冷静下来。
上天界的威胁近在眼前,这种时候无论如何不能内乱,天征府那两兄弟虽然让他身陷舆论和指责,但只要无人牵头,他还是有能力掌控局势,他不能因为失去两位皇妹就被愤怒冲昏头脑,这种命令一旦颁布,就是全境大乱之时,都说狗急跳墙物极必反,一旦被逼入绝境,势必会有人起身反抗,到那个时候他要面对的不仅仅是高高在上的上天界,还会有揭竿而起的底层人民。
会中了谁的下怀?现在看来无疑就是袁成济,虽然直觉告诉自己背后的主使一定是他,但终究找不到有力的证据,袁成济又是个左右逢源颇有声望之人,甚至在被上天界重创之后,假惺惺的收获了一批愚民的同情,自己即使有心针对也是无从下手,如今看来一定是墟海黑蛟牵扯其中,他是得到了那未知种族的协助,才会隐匿的天衣无缝。
墟海……距离第一次听说这两个字也已经过去半年了,但从之前的了解来看,他们是依附飞垣而活,过着互不打扰的生活,甚至那位叫龙吟的王族还有求于萧千夜,他们怎么可能这种时候联合袁成济挑起飞垣内乱?
不对。
明溪目光一凛,翻阅着这半年以来从典籍库中找到的一些零散资料,皇室对于墟海的记载很少很少,少到都是以传说的方式,像某种不切实际的天方夜谭,而且大多数的内容是围绕“龙神”,这种被奉为神明和图腾的生物,更具体的东西也是无迹可寻,唯一能确定的是,墟海不止一处,除了飞垣,在天空的万千流岛上,也还有其它的墟海存在。
既然如此,就应该也还有其它的墟海人,可流岛和流岛之间就已经极少往来,这群外来人又为何会参与到早就脱离天空统治的飞垣内政中?
他不由得想起最近这些日子越传越烈的坊间传闻,借调军队过去沙海挖棺的确不是什么秘密,但对于云潇的事其实是没有对外公布的,到底是谁通过何种途径得知了那些事情,并且在暗中刻意传播?
“黑蛟……”明溪用手指快速敲击着桌面,也在逐字逐句回忆起昨晚从分魂大法中听到的那几句话,太多复杂的线索在脑中杂糅成一团,让他一时无法撤离理清头绪,过了好一会,帝王的眼眸恢复到一贯的锋芒,望向旁边沉默不语的萧奕白,认真的问道,“那群黑蛟是冲着云潇来的,现在所有人都以为她死了,为何还要散布那种东西,之前提到的浮世屿,真的和墟海那么大仇?”
“我也不是很清楚。”萧奕白的语调很轻,但吐词非常清晰,“但我觉得他们不仅仅是冲着云潇来的,也可能是冲着千夜来的,毕竟古尘认他为主,想要夺回,势必要让刀中龙神和他产生分歧,凤九卿说过,冥王煌焰手中的赤麟剑,就是因为和冥王不和宁可自行毁灭也不愿继续并肩,他们或许也想尝试,毕竟古尘是龙神遗骸,对墟海而言,是至高无上的圣物。”
明溪抿了抿唇,似乎能意识到这句话更深处的意思,又听萧奕白继续说道:“我只在闲聊的时候从凤九卿口中了解过一些,据说上次凤姬被夜王所擒带回上天界,也是因为墟海从中掺和,这其中似乎有很大的误会,或许还有意想不到的阴谋,甚至上天界鬼王沉轩也参与其中,如今凤姬伤势不明,皇鸟的状态似乎也非常的差,再加上云潇出事,对那群黑蛟而言确实是占尽天时利地。”
“明溪,能伤人的东西不仅仅是锋利的刀剑,还有刻意夸大捏造的流言和蜚语,更何况……”萧奕白无声叹息,有些担心的道,“更何况,传闻虽然刺耳,却是真实发生过的,他这半年以来情绪一直极不稳定,我实在很担心,他会被愤怒冲昏了头脑,又被有心之人利用。”
明溪眼里的光一会明亮一会阴暗,似乎自己也在迟疑这么做到底是不是利大于弊,自言自语的道:“激怒他只会让墟海血流成河,难道他们是想以牺牲同族为代价,挑拨千夜和古尘?”
萧奕白的面容深藏隐忍,对弟弟的未来有着数不尽的忧虑:“飞垣对墟海黑蛟而言并没有利用的价值,他们所顾忌的皇鸟后裔、凤姬和云潇如今一死一伤,眼下唯一能让他们冒险的东西只能是古尘,但古尘跟了帝仲多年,除非龙神自己离开,否则墟海想夺回几乎是天方夜谭,他们不是飞垣人,却能如此隐蔽的潜入帝都城,也一定是得到了袁成济的帮助。”
“袁成济……”明溪暗暗用力握拳,许久才咬牙道,“他以为躲在风家就可以高枕无忧了吗?我也是糊涂,我竟然要和一条地头蛇讲证据,他是想让我收回限行令,再对异族人进行迫害和驱赶,好让我腹背受敌疲于应付,然后借着内乱自己成为救世主吗?好,好!高成川没有做到的事,高瞻平也没有做到,我倒是要看看他这个救世主的梦,能做多久!”
“袁成济的话,应该已经不需要你动手了。”萧奕白随意笑了笑,明溪微微一怔,立即想起一个人,低道,“他亲自去了?”
“嗯,他那样臭名昭著的人,多杀一个德高望重的袁成济,又能怎么样,无非就是多几条罪名,多几声咒骂罢了。”萧奕白是无奈的,也是心疼的,但他知道这是最好的结局,明溪低垂着头,苦笑,“终有一天,我会将他失去的这些东西,以最高的荣誉重新还给他。”
萧奕白看着帝王,却是毫无触动,淡淡回道:“我想,他应该也不需要这些东西了。”
明溪好像完全没有听见,抚摸着手里的玉扳指,整个人陷入一种沉重的疲倦,喃喃道:“等到那一天,我也想好好休息了,萧奕白,我很累……真的很累了。”
萧奕白原本只是漫不经心的听着,忽然心头咯噔一下,情不自禁的上前一步,欲言又止。
他似乎意识到这段时间以来明溪一直刻意阻断着分魂大法灵力运输的真正意图,累了……他那样野心勃勃的人,竟然也会说累了,想休息。
休息……是他心中所想的那种休息吗?
萧奕白望向明溪,发现他已经闭上眼睛,轻靠着椅子闭目小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