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邝夫人喜静, 厢房外栽着一棵百年的石榴树,树下两只猫狗在打架。邝府后宅阴盛阳衰,女人们日子过得富足而枯燥, 上海来的姑爷仿佛往古井般的宅院里投入了一颗小瓦砾, 激起浅浅的涟漪。她们耳朵听着邝夫人训话, 眼风却不断在姑爷身上流连, 咬了糯米细牙, 抿着鲜红的嘴唇, 时不时用绫帕掩了口, 嘻的轻笑。
女人多, 是非多, 难免有人要嚼舌根, 先头还说:于家祖上是当着官, 可二公子经了商,按照以前的说法, 只能算下九流, 八小姐这是低嫁了。还有人说:上海人和洋鬼子杂居,没有体统规矩,男人又爱斤斤计较, 八小姐以后还不知道要受多少夹板气。
来的时候, 未尝不是带着看好戏的心情, 可是见了姑爷,难免要泛酸了。他没顶戴花翎, 但头发浓密, 衬衫长裤,比马褂长袍来的飒爽矫健,人随和, 又懂礼节,被七嘴八舌、珠环翠绕的女人包围着,半点也不局促,若无其事地任人打量。
两名穿裤褂的使女捧着茶,经过厢房,悄悄踮着脚,透过窗棂的缝隙往里看。
姑爷的脸色不知道什么时候冷了,嘴角那点客气的笑消失无踪。丝丝缕缕的日光透过雕花窗扇,掠过他的颧骨,好像一把雪亮的利刃,在那张英俊好看的侧脸上留下了一道伤。
姨太太睃了邝夫人一眼,意思说:姑爷被看恼了。邝夫人也嫌女眷们没体统,将茶碗一放,说:“都挤在我这里干什么?该做什么做什么去吧。”女眷们忙将眼睛垂下了,依次上来跟邝夫人福了福,相携离开了厢房。
邝夫人和颜悦色地转向令年,“已经定亲了?那是喜事,怎么也没听姑爷提起来?”嘱咐使女,明天要记得提醒她,跟于太太打个电话,算是道贺。
慎年冷眉冷眼的,没有搭腔。
令年舌尖还噙着一颗新鲜莲心,咬碎了,清苦的汁液流出来,溢满了口腔。浓郁的苦涩中,她倒有了种快意,心里对慎年道:吓了你一跳吧?看你这下怎么办?憋了满肚子的怨气消散了大半,她甚而对邝夫人红着脸笑道:“上个月才换的庚帖,二哥还不知道……”
这时慎年放下茶,把门口的听差叫了进来。他语气淡淡的,还算客气,请听差去趟上回下榻的客栈,替他取几封信来。
邝夫人知道他们要赶明天一早的船,不会久耽,便叫人顺道去趟衙门,把几位少爷姑爷都请回来,给慎年践行。姨太太冲着慎年一笑,转头问邝夫人:“怎么一整天不见八小姐?”
邝夫人道:“她不耐烦人多。”
“除了咱们,就只有姑爷和三小姐,都不是外人,还能烦着她了?”姨太太怂恿邝夫人,“来见见三小姐也好。”
邝夫人因为刚才女眷们失礼,倒有心不让八小姐出来见客了,免得被人看轻。她还在沉吟,旁边几名受宠的媳妇和女儿却你搡我,我搡你,眼风递个不停,这一位少奶奶说:“跟八妹说陪娘打牌,她准来。”那一位“哧”的笑了,说:“八妹也是打牌打出心得了,常说牌品如人品,上回公爹在家,今天好不容易得个机会,给她考教考教姑爷的人品……”
邝夫人斥她们胡说,问令年平日在家做什么,令年道:“也是打牌,听戏。”她是彻底破罐子破摔了,打着破釜沉舟的气势,跟邝夫人道:“我们在南京时,也是卞公子陪着我母亲和伯母打牌。”
“牌桌上选女婿,没错的。”姨太太凑趣道:“夫人,你听听于小姐,虽然比咱们八小姐小,但行事说话还要大方许多呢。”
于太太也笑了,说:“那就叫她也来打牌。”
女婿陪岳母打牌,是难辞其咎。仆妇们在厢房里摆起牌桌,邝夫人打横,先让令年,令年推辞说不会打湖北牌,三少奶奶便入了座,慎年独自坐在一头,牌都码好了,八小姐才被姐妹们押解着姗姗而来。
邝八小姐话很少,慎年对她颔首,她也不肯做声,但对打牌的邀约没有拒绝。才一落座,三少奶奶便说:“坐错了。”将八小姐按到慎年下首坐定,说:“这里亮堂,看得清楚些。”
邝夫人见她们姐妹挤眉弄眼的,心里不喜欢,嗔道:“怎么都鬼鬼祟祟的?”
三少奶奶忍不住笑道:“上回姑爷来的时候,娘忘了一件重要的事,”故意一顿,等邝夫人追问,她才睃了八小姐一眼,“娘忘了讨姑爷的鞋码子。八妹前两天把鞋面都粘好了,不知道姑爷的脚长短,没法绱鞋底,才在那里着急,怕做小了。听说上海不兴缠脚的,等八妹去了上海,到时候人家说新媳妇刚进门就给姑爷小鞋穿,还怎么得了?”
这话说的八小姐脸上一红,果然她一面飞快地抹牌,有意无意往慎年脚上瞥了几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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