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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和老树告别,带着满怀欣喜和期待去往常家。他以为他离开了九黎族领地,就能过上安稳的日子,殊不知,他只是从一个深渊,进入了另一个深渊。
他无论如何不会想到,推他进入无间炼狱的,竟然会是他敬若母亲的姨母——黎瑶。
常家家主,也就是大司幽常隐娶黎瑶并不是随意为之,更不是为了黎瑶的美貌,而是冲着九黎族的战神血脉去的。
当年涿鹿之战震惊三界,蚩尤仅带着六十多个九黎族战士,竟然能打败黄帝十万大军,黄帝九战九败,节节退让,几度被蚩尤逼到绝境。后来西王母、帝俊纷纷派下援兵,天界鼎力相助,才终于遏制住蚩尤。
蚩尤战败,被黄帝斩首,成了天下人人唾骂的魔头、战争狂。可笑的是,人人都骂蚩尤是邪魔,却一个个都想复刻蚩尤。
常隐娶黎瑶,就是看中了黎瑶蚩尤之女的身份。若是黎瑶生下的儿女继承了蚩尤善战的血脉,以常家的占卜术,再加上蚩尤的战斗力,常家岂不是无敌了?
黎瑶嫁过来后很快怀孕,常隐对她腹中的胎儿十分看重,处处捧着黎瑶。十个月后黎瑶生下一女,常隐满怀期待给女儿卜了一卦,结果却大失所望。
常雎命中重情,无权位星、兵主星,压根不是成大事的料。黎瑶先前被捧得很高,没想到女儿出生后却是个废柴。很多东西得到了之后再剥夺,这种落差足以逼疯任何人,黎瑶不想失去这一切,她慌乱中,想到了黎寒光。
黎寒光不被九黎族认可,但是黎瑶亲眼看着那个孩子长大,她知道,这个弃婴,才是真正继承了父亲战神血脉的传人。只可惜姐姐心魔过深,一提到黎寒光就发疯,始终不肯接受黎寒光。
黎瑶想,既然姐姐已经将孩子扔了,那她捡过来,适当用一用,也不算对不住姐姐吧?黎寒光在荒山野岭里只会浪费他的天赋,不如来常家,能学到真东西不说,顺便还能帮她们母女巩固地位,岂不是一举三得?
黎瑶遂写了信,黎寒光听说姨母思家,毫无二话,当即赶了过来。
谁知,这一脚踏入了地狱。
常隐发现黎寒光果真天生擅战,而有黎瑶出面,也不怕被九黎族那边追责,常隐放心地在黎寒光身上做试验。
他将黎寒光关入地下死斗场,找来各种魔兽、毒兽,不断试验黎寒光的身体极限在哪里。常隐怕黎寒光反抗,不教授他任何修炼法术,黎寒光敌不过常家侍卫,被迫赤手空拳和魔兽搏命。
对黎寒光来说,失败就等于死亡,如果打赢了也不值得高兴,因为迎接他的将是下一场更残酷的厮杀。
哪怕战斗结束后,黎寒光也不能消停,常家人在他身上试药、放血、割肉……种种手段不一而足。常隐妄想破解战神血脉的秘密,以此炮制出一队战斗兵团。拥有了这样的大军,常家复兴大计,将成于他这一代!
这种暗无天日的生活,已持续了两百年。更讽刺的是,这么残忍的一个人,在常雎面前,却是个十足的好父亲。
常隐不想破坏常雎眼中美好的世界,每隔一段时间,他就会放黎寒光出来,让黎寒光换上体面的衣服,去陪常雎玩。常雎只知道寒光哥哥不被舅父、大姨母等人接受,是父亲将黎寒光接到常府,带在身边指导,十分尽心尽力。
在常雎眼里,常府是最美好的地方。母亲美丽,父亲慈爱,她虽然是独女,但有一个温柔耐心的表哥。常雎的生活没有任何阴霾,唯一不高兴的就是寒光哥哥修炼很忙,父亲不允许她去打搅黎寒光修行,隔很久寒光哥哥才能陪她玩。
每次黎寒光闭关结束,常雎都会拉着黎寒光,和他抱怨最近天冷了睡不好、母亲给她新做的衣裙不好看、夫子留的课业太多写不完等苦恼。黎寒光始终微笑着倾听,不远处,常家侍卫亦寸步不离地守着。
黎寒光好几次都快撑不下去了,他一直在等,等幼年时的神火再次从天而降,焚烧这一切恶心的东西。他已等了两百年,从期待到绝望又到麻木,神迹再也没有降临过。
黎寒光躺在冰冷的决斗台上,他盯着上方华丽、阴暗的众神雕像,心想他终究还是被光明放弃了吗?魔界是神弃之地,他们,皆是神弃之人。
他妄想被神拯救,常隐妄想向神伸冤,其实都是一样的笑话。
可能是太累了出现幻觉,黎寒光耳边响起一道非男非女的声音,它循循诱道:“你在泥泞里挣扎求生,她是你全部指望,然而对她来说,那不过是经过魔界时随手为之。说不定,她早就忘记了你。”
黎寒光心脏猛地抽紧,他面对比自己大十几倍的魔兽时不害怕,此刻却十分惊惧,恨不得立即失聪。
然而哪怕他不想听,那些声音也源源不断涌入耳中:“这一切都是因为你太弱了,你卑贱弱小,宛如蝼蚁,神女凭什么记住你?如果你能拥有力量,你就可以杀掉一切对不起你的人,得到你渴望的神女。如果她的家人朋友不同意,你就杀掉所有反对的人……”
黎寒光意识迷离中,忽然感觉一阵灼目。黎寒光费力挡住眼,从指缝中,他看到金光从天而降,像年少时那样,太阳向他而来……
随后,他仿佛看到了他被她带走,他去了天界,和她青梅竹马。一次巧合中玄帝发现了他,认他为子,又过了几百年,他们在所有人的祝福中订婚。新婚夜,她穿着华丽的嫁衣,他站在重华殿中,为她掀开盖头……
景象停留在这一刻,声音在他耳边低喃:“掀开吧,你不想知道她今夜是什么样子吗?只要掀开,她就会成为你的妻子,你们会生生世世不分离。”
黎寒光停在盖头前,他的手很想不管不顾掀开盖头,不去管是与非,不去追究为什么,就让这一切美好地发展下去。
可是他的理智却在不合时宜地唱反调,玄帝不可能承认他,他是神魔混血,在天界这个血统至上的地方,那些人不会允许他娶她……
最重要的是,盖头下的人,不是她。
那道声音不断蛊惑他,见他始终不动,不由气急败坏:“你在做什么,姬少虞就因为和她青梅竹马,她便愿意为了姬少虞赴汤蹈火、施展禁术,你只要掀开,这一切就都是你的!”
她坐在他面前,察觉他许久没动,微微歪头,疑惑地问:“黎寒光?”
她还穿着上次那套嫁衣,依然如此华美,希望,她换了一个合适的口脂颜色。
黎寒光后退一步,说:“你不是她。”
新婚洞房一寸寸化为灰烬,连她也像陶瓷一样碎裂了。黎寒光睁开眼睛,发现头顶是一尊明月,身边开着漫山遍野的溯月昙,许多花瓣落在他身上,散发着腻人的甜香。
黎寒光躺在草丛中,疲惫地用手背盖住眼睛。太强了,黎寒光都得承认,不愧是盘古尸骨上开出来的花朵,对人心的把控实在太强了。
黄粱一梦固然诱人,可是,没有经历过的事情,就算编织的再美好,只要心智坚定些就能挣脱。如果幻境基于真实的记忆,却在一些痛苦的节点改变选择,为当事人提供另一种美好的、梦寐以求的结果,那还能不能挣脱呢?
反正黎寒光是差点没出来。他最渴盼的事情,其实不是父母恩爱、家庭美满,而是在他最黑暗那段时间,她又来拯救他了。
然而这一次,她没有出现。他在常府等了一千两百年,没有等到他的太阳。
经历了一场幻境,比杀一群魔兽还累。黎寒光缓了一会,试图起身。他刚一动,身边的衣袖掉落,黎寒光这才发现,羲九歌还躺在旁边。
她闭着眼睛,眉尖微蹙,看起来状况并不好。黎寒光吃了一惊,赶紧去看旁边的溯月昙。
溯月昙的花瓣边缘已经卷曲了,凋零就在片刻。黎寒光不敢再耽误,赶紧去唤她:“明净神女?九歌?”
她沉浸在梦中,毫无反应。黎寒光心里咯噔一声,知道事情麻烦了。
她在之前都没有遇到幻境,黎寒光以为溯月昙根本奈何不了她。没想到溯月昙竟然如此强悍,连羲九歌这么无情的性子都能困住。
黎寒光环顾四周,漫山遍野都是溯月昙。他来不及多想,只能采用最原始、最粗暴的手段,毁掉所有溯月昙。
没了本体,看它们还如何蛊惑人心。
此刻,羲九歌在幻境中,正在和那道声音抗争。羲九歌应了那道声音的挑衅,来到魔界,在一个封闭的地下死斗场找到一个血迹斑斑的少年。声音告诉她,这就是她神识游离期间救下来的人。
羲九歌不信。那道声音便引着他来到少年的家乡,一个叫九黎部落的地方。她在山上找到了大片烧焦的树,树上的焦黑羲九歌再熟悉不过,这是太阳神火焚烧的痕迹。
天底下除了她,还有谁能用太阳神火?她从未来过魔界,是谁在这里放了火?
声音趁机在她耳边蛊惑:“西王母、白帝都骗了你,他们并不是真心对你好,他们洗去了你的记忆,以此操控你、利用你。只要你答应我,我就可以告诉你,真相到底是什么……”
羲九歌不想听不想信,昆仑山是她的家,哥哥对她疼爱非常,他们怎么可能骗她?这个邪物在说谎,她没有来过魔界,她没有救过任何人……
忽然,声音大叫一声,气息明显变弱,催促声也急促起来。不间断的蛊惑声变低后,羲九歌恢复了些许理智。她想到她在地下死斗场看到的人好像是黎寒光,黎寒光在天宫遇到她时十分陌生,两人一千年只说了三句话,怎么可能曾经见过呢?
这个声音在说谎,这是幻境,它想挑拨她。
意识到这一点后,魔界的景象碎成灰尘,羲九歌猛地睁开眼睛,只觉得头痛欲裂。
身边扶上一双有些冰凉的手,有人低声问她:“怎么样,你受伤了吗?”
羲九歌按着额头,摇摇头,费力坐起来。黎寒光默不作声扶着她坐好,她没说话,黎寒光也没有催。
羲九歌缓了一会,识海中的不适渐渐消退,另一种尴尬弥漫了上来。
她竟然在幻境中梦到了和黎寒光有故,她疯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