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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亦失哈却没有方才杨荣等人在时的胆怯,而是镇定地道:“陛下此言,奴婢不敢承受。奴婢伺候了陛下这么多年,难道陛下不知,奴婢的性子吗?陛下何等睿智之人,奴婢岂敢在陛下面前耍弄心机。论起心机,是那芜湖郡王殿下才是。”
朱棣听罢,脸又沉下去,显得很不好看。酃
亦失哈却突然勇气大增道:“陛下,河南和关中的事,东厂能查到,难道锦衣卫竟查不到吗?可锦衣卫那边没有动静,就是看奴婢老实。晓得奴婢知道之后,定会奏报。可是陛下有没有想过,一旦奴婢奏报,在天下人眼里,会如何看待?”
听到这么一番话,朱棣深深地挑着眉,陷入了沉思。
亦失哈则是接着道:“奴婢只是一个宦官,在天下人眼里,本就是轻贱,说难听一些……像奴婢这样的阉人,虽说蒙陛下厚爱,倒也有几分力量。可无论如何,也是包藏祸心的阉贼而已。”
朱棣听到此处,脸色微微的缓和。
他知道亦失哈还有自己的看法,当下继续道:“你继续说下去。”
“奴婢开了口,就等于这件事,是奴婢先挑起来的。今日所奏之事,事关重大,说是动摇国本也不为过,那么天下人必然会认为,是奴婢想要构陷某些人,所以才做出这样的事,说出这样的话。甚至在读书人眼里,这已成了君子们和阉人之间的争夺。”
朱棣冷哼一声:“阉人倒是阉人,君子却不是君子。”酃
亦失哈道:“世人就是如此,人不会根据一个人真正的好坏对人评价,而是根据一个人的出身,来决定一个人的好坏。奴婢做了这么多年的奴婢,即便是表面也受一些人尊敬,可奴婢再清楚不过,那些对奴婢堆笑之人,何尝不是将奴婢这样的人当做怪物来看待。”
朱棣听着亦失哈这些自贬的话,神情有了一丝动容,道:“你继续说正经的事。”
亦失哈道:“奴婢以为,芜湖郡王这样做,是故意为之。”
朱棣没有因为这话再次生气,而是反问道:“你的意思莫非是……张卿家他竟还怕事了?”
亦失哈道:“奴婢不好说,奴婢毕竟不是芜湖郡王殿下的蛔虫。不过……奴婢既想到了这一层,自然要想着,既要奴婢来开这个口,又要当着大臣们的面才好,唯有如此,既可教陛下得知真实的情形,又可看一看,芜湖郡王殿下葫芦里卖了什么药。”
朱棣的脸色已是彻底地缓和下来:“这样说来,你倒是不容易?”
亦失哈道:“奴婢的命都是陛下的,乃陛下之牛马,这一点算是什么?奴婢只是在想,事情闹到这个地步,奴婢站出来揭发,那些人若是将矛头对着奴婢,奴婢也没有什么可惧的。”酃
“只是……倘若这样做,能为陛下分忧,或是能让芜湖郡王那边……分担一些压力,也是好的。芜湖郡王殿下一向对陛下忠心耿耿,他此次用意如此明显,而河南等地,又发生了这样的事,接下来,只怕要不太平了。”
朱棣的神情又渐渐肃穆起来,面色带着冷酷,一双眸子里,闪烁着冷芒。
他老了,虽不再是当初那个脾气火爆的汉子,可得知这些事,他虽没有暴怒,却有一种更深层次的担忧。
朕还在呢,就敢如此,他们安敢如此?
于是冷声道:“这些人……胆子如此之大,是嫌朕的刀不利吗?”
亦失哈想了想道:“奴婢以为……他们是心怀侥幸,是料定了陛下投鼠忌器。本来现在天下便已缺粮,人心浮动,若是朝廷再有什么举动,只怕真要烽烟四起。再则,所谓法不责众,此案牵涉者甚多,这绝非是一人两人可以成功的,参与者,没有一万也有八千,陛下要一个个彻查出来,谈何容易?”
朱棣不禁大失所望:“没有一万也有八千,这些一个个,都是明白事理的读书人……难道……都是这般吗?”酃
人心险恶至此,哪怕是铁石心肠的朱棣,都都能感受到这般赤裸裸的罪恶。杀人如草芥的朱棣,亦觉得寒心,朱棣实在很难相信这样的事实。
他虽不喜这个群体,但也绝不相信,人读了书,反而会变成禽兽。
亦失哈道:“东厂那边,其实……其实也有一些奏报……奴婢……知道一些事。”
朱棣不耐烦地道:“不要藏着掖着了。”
亦失哈道:“据东厂奏报,在开封,就有一家士绅,姓王,说起来,也未受国恩,他的祖上,原本乃是元朝时的大夫,书香门第,而如今,这位叫王程之的人,在看到灾情发生之后,饿殍遍地,于心不忍,于是与族中之人商议,这族中之耆老,也是良善之人,最终决定放粮。”
“还有这样的高士吗?”朱棣露出了几分嘉许之色。
“放粮之后,确实活了上千个闻风而来的百姓,可不久这些粮食便已告罄,再加上荒年混乱,附近的盗贼也听闻这里有粮,竟也连夜杀奔而去,最后的结果就是……”酃
亦失哈顿了顿,脸上显出愤怒悲哀,一字一句地道:“王家遭难,死了几口人,家里又没了粮食,粮价又连续暴涨,家中虽还有一些银子,可也买不到几口粮了,不出两个月,这王家最终也只能扶老携幼,舍了自己的祖籍之地,不得不与流民一道,四处寻粮。听说……他四个儿子,死了两个,三个女儿,除一个早已出嫁之外,还有一个与之失散,还有一个倒是幸免,不过好像是生了病,也死了。至于其他的家眷……大抵也都是如此,或是失散,或是饿死,亦或遭遇了盗贼……后来……听闻是某地的秀才认出了他,才拿了一些钱粮,使他安置下来。可这般下来,他这家……已是彻底的散了,累世的家业,也几乎荡然无存,家中的土地,不得不贱价发卖,已至生无片瓦,死无葬身之地的地步。”
朱棣听着,遍体生寒。
亦失哈叹了口气,继续道:“其实,似王家这样的人,也不是没有,哪一次没有这般的人呢?他们也是读书人,亦是士绅,心系天下,也怀苍生,每遇大灾,都不免生出慈念,可奴婢斗胆要说,这样的人……几乎没有好下场,哪怕运气好一些的,一场大灾,也要伤筋动骨。”
“可陛下……那些囤积粮食,借此落井下石,兼并灾民土地的士绅,却借一次次的大灾,赚了个盆满钵满。同样是士绅,王家这样的人,从士绅成了流民,隔壁的士绅,土地却增加了一倍,十年、二十年、五十年、百年下来,陛下……世上还有王家这样的良善士绅吗?”
朱棣听罢,一时竟是无言以对。
亦失哈说到这里的时候,神色间带了几分激动,道:“奴婢是鞑靼人,虽没什么见识,却也晓得厉害,草原上难道不是如此吗?善良的人,灭门破家,心如蛇蝎之人,却借一次次的雪灾,得到大富贵,这样的事,这样的人,从前有,现在有,以后还会有。奴婢……是个阉人,这辈子呀,无论再怎么在人前风光,可实际上……就是那草原里头被阉割了的牛马,奴婢在草原里头,是奴户的孩子,进了关内,也是奴婢,这样的事,见的多了!”
“本来外朝的事,奴婢是不敢多言的,奴婢是什么东西,凭什么对朝中的事指手画脚呢,若是太祖高皇帝在,必要将奴婢碎尸万段不可。”酃
“可是奴婢依然想说,历朝历代,无论是草原还是关内,王家这样良善之人,是无法立足的,留下来的,兼并王家土地,家中牛羊成群,良田万顷者,必是那心如铁石一般的人。所谓义不掌财、慈不掌兵,就是这样的道理。所以奴婢才觉得,太平府的新政,能走到今日,并非是芜湖郡王殿下有什么本领,实在是……这太平府,起码能让王家这样的心慈之人,至少有了一个出路。这天下的土地,就这样的多,今日不是你吃了我的地,明日就是你兼并了我的,倒不如……人有其田……”
朱棣眼睛横了亦失哈一眼。
亦失哈忙是拜倒:“奴婢万死,奴婢又多嘴了。”
朱棣又眯起了眼,眸光似有闪动,带着几分真挚道:“王家这样的人,要寻访到他们,世道可以不公,朕不能不公!”
“是。”亦失哈道:“奴婢一定竭尽所能,将王家这样的人寻访出来,给予妥善安置。”
“你办好这件事即可。”朱棣道:“朕是信得过你的。”
亦失哈迟疑地道:“可是……那些屯粮,还有吞没赈济钱粮之人……”酃
朱棣慢悠悠地道:“这就不是你的事了,你自己也知晓,你那些东厂的狗东西,没什么卵子用,朕不打算指着他们。”
亦失哈:“……”
朱棣慢慢踱步,而后慢悠悠地道:“张卿……既然已知此事,朕知道这个家伙,这个家伙……眼里容不得沙子,他自己的臭毛病,他是一个都看不见,可那些人的毛病,他也是火眼金睛,该是教他来解决了!”
顿了一下,他接着道:“你传朕的旨意,嘱咐他,要分清好坏良莠,切不可伤及到无罪之人,可也绝不要放过任何一个偷了朕的粮食,还有囤积粮食的贼!”
亦失哈道;“奴婢现在就去。”
朱棣道:“还有……”
他若有所思的样子,道:“明面上,还是要发一道旨意,让三司去查办这件事。”酃
亦失哈道:“陛下……奴婢以为……三司……未必和他们沆瀣一气,可是……只怕也未必肯痛下杀手,至多……寻几个人来重判,给陛下一个交代……”
朱棣道:“朕当然清楚!朕清楚,他们也心知肚明,朕现在就想看看,张安世如何为朕分忧。至于这三司,不过是一个名目罢了。”
亦失哈这才恍然大悟的样子,于是道:“奴婢明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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