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放在江南天早该亮了,但北方的寒夜太过漫长,以至于直到此刻,还如同夜深时一般,仿佛时间是停滞住的。
朱昭整个肺腑都被酒劲烧灼得难受,连睡着之后都直哼哼诉苦。
邀月干脆把窗子打开给他透气,也不怕冻死他,两扇窗户都大敞着。
下弦月悬挂天际,颜色比上半夜昏了不少,没那么亮,但依旧有光。
邀月干脆一跃坐到窗台上,仰头看着天,一条腿悬空晃着,顺手将头上的珠翠摘下,扔在了地上,发出一声清脆的响。
“我师父以前对我说,人各有命。我不信,觉得习武本就是逆天改命,我的命如何由我自己说了算,老天爷也别想做我一丁半点的主。”
邀月喃喃说着,侧脸轮廓隐在夜色里,只能看到鼻额之间一点凌厉的转折。
“后来我才发现,那个命,不是认命的命,是命途的命。”
脆响结束,邀月也把发间的珠翠拔干净了,她握住了腰间的剑,回过头对榻上的醉鬼笑道:“傻子,我走了,以后要是想我了,就抬头看看月亮。”
朱昭未曾睁过眼,枕上一片湿凉。直到眼皮上感受到第一道刺眼的光。
他随光睁开眼,望到光秃秃的窗台,和逐渐澄明的天空,心想看什么月亮呢,哪有月亮,我的月亮已经离开了。
……
正月过,天气依然乍暖还寒,有不少人在这阵子感染了风寒,宫中那位更是每下愈况,连施虎都好几次被召到宫中侍疾,回来之后耷拉一张老脸坐着,半天说不出一句话。
也就云姨娘在这时候有心,也有胆子问上一句:“到底怎么了?分明过往还算硬朗的,怎么还说不好就不好了呢?”
施虎眼中愁思毕露,憋半天憋出来句:“哪是说不好就不好,到底年纪大了,要么别病,一病便别想好上利索。我也是早晚的,总之一个别想跑就是了。”
云姨娘听到这里便要恼了,施虎怕招她动怒伤身,又赶忙伏低:“行行行,我不说这话了,我都还没看到我的孙儿们长大呢,哪那么容易蹬腿?咱们谁也别气谁,人到老来多和气,天天吵吵哄哄的,外人看了多不好,指不定怎么笑话咱们国公府没规矩呢。”
云姨娘嗤笑一声,忍不住数落他:“现在知道没规矩了?您老人家过往干出的没规矩的事儿算少?那个时候怎么没这觉悟?”
施虎一叹气:“这不时候不一样吗,我们想当年跟着陛下起义那会儿,十个里头八个都是文盲,剩下俩也不过堪堪能读懂个兵书罢了,蛮横日子早过惯了,乍一当官享富贵日子,那拿腔作调的架子真使不出来。我那老大哥八成也习以为常,他都不怕丢人,我们又嫌丢什么人?但以后就不同了,哪天年号一变,朝中指不定又出多少新贵,人家那一个个可都是正经翰林出身,实打实靠学问出头的,咱们好歹一个大家,也该收敛收敛,学学他们的做派,也给小辈们长些脸,等他们大了,外出交际也受人敬重,不至于落了笑话。”
云姨娘将这话反复细品一番,颇感意外道:“看不出来啊,我们老头子还有这么心细的一天?了不得了不得。”
施虎立刻满脸嫌弃:“否则都跟你似的?八十了还像个孩子头,我现在想想我都觉得瘆得慌,出去打个仗的功夫回来家里就多个小媳妇,还咋咋呼呼跟个炮仗似的,要不是公主的面子摆在那,我早把你打发回去了。”
云姨娘眉梢一挑,兴致盎然道:“你现在打发也不迟啊,反正我现在有钱有宅子有铺子有田产,你打发了我我还乐意得不行呢,日子想怎么过怎么过。”
施虎骂骂咧咧:“你想得美你!”
云姨娘端起茶盏,嘚瑟不语。
时间就这么一直过了二月二,天气才稍稍暖和些。
施乔儿嫌施玉瑶老把那一天到晚只会嗷嗷哭的小崽子丢给自己看,趁着天气好有人邀,赴了幽州通判夫人办的赏梅宴。
二月梅花三月桃,园子里的各式红梅实在开得热闹,走上一圈,衣袖上都沾染淡淡梅香。
说幽州通判或许不熟,但一说梁行必定还有些印象,他就是当初那个说秦盛遇害,寒夜送冷甲的副将。战后论功加封,功过相抵,封了幽州通判,可谓一步登天。
因有着秦盛那一层关系,新嫁不久的梁夫人对施乔儿极尽殷勤,开始根本没想到她会来,见她来了即刻喜不自胜,茶水点心俱是与他人不同,将自己私库中最好的碧螺春都拿出来招待。
与施乔儿一桌的夫人小姐一并沾了些光,皆以为是因自己所致,看其他桌的人便不免高了眼界,眼中带刺儿,不是说谁谁谁的脂粉太浓,添了俗气,就是说谁的衣裙太素,瞧着寡淡。
施乔儿懒得理身边人的窃窃私语,她来这纯粹就是为了躲避看孩子,本来想着吃几块点心找点新鲜劲儿便撤的,没想到红梅实在好看,这才久待了些。
她瞧着梅花瓣子的颜色,感觉调成胭脂必定极美,心想走时不如向梁夫人讨上几枝子,多做几盒用着,顺便给老大老二送些。
这般思忖着,便听身旁的贵妇人悄声来了句:“苏婉之今日穿了一身什么?再说陛下龙体不适,她身为儿媳理当素面朴衣,但那些也太素了些吧?知道的晓得她是堂堂魏王妃,不知道的,以为是哪个小门户家的女儿头次出门不懂穿戴呢。”
“瞧姐姐这话说的,国子祭酒一个四品官,在你我之中,本就算不得什么高门大户,能得陛下与贵妃赏识,不过运气好罢了。”
施乔儿听得别扭,好心情都快被折腾没了,不悦地往旁边瞥了眼。
结果对方硬是误会了她的意思,以为她是想加入呢,兴高采烈一努嘴,正对忙于招待的梁夫人,小声说:“话说回来,我也是有些替沈夫人打抱不平,再说外地媳子不懂京城规矩吧,但她下请柬前也不打听打听,居然请了您的同时还把那位请来了,我要是你啊,早就气得摔帕子走人了,大家谁脸上都别想好看。”
施乔儿翻了个白眼,实在有些忍无可忍,忽然一扬声:“来人!再端些糕点过来,要厚实噎人的,省得堵不住那一张张说三道四的嘴!”
场面顿时鸦雀无声,嚼舌根的几名贵妇面上燥红一片。
晌午时分,太阳烈得灼眼,施乔儿一晒暖就犯困,偏生还不乐意在这打盹,便朝梁夫人讨了几枝子红梅,带着四喜和若干丫鬟打道回府。
梅花是她亲自抱着的,红艳艳一满怀,连瓷白的面庞都添了些娇润,走动间衣摆暗香浮动,拨人心弦。
路走到一半,施乔儿刚没忍住再次打了个哈欠,睁眼便见从对面一条小径过来的苏婉之。
二人正面相对,狭路相逢。
施乔儿想到对方毕竟是皇家媳妇,便依了礼数,朝着微微一福身。
苏婉之亦对她一颔首,眸中笑意清浅。
施乔儿趁着起身,仔细注视了对面一眼,果然感觉从长相到气度都是百里难挑的清雅大方,皇家挑儿媳妇向来不喜长相太过艳丽,这样的便是正正好好,难挑出错。
施乔儿觉得燕贵妃眼光不错。
不过她确实还没到能和眼前这人无芥蒂交谈的时候,礼数一过,转身便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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