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九歌提示您:看后求收藏(康妮小说网https://www.vkni.org),接着再看更方便。
chapter12囚鸟
猩红的火光直冲夜空,凯文站在火场中,面前是一栋熊熊燃焼的别墅。黑色的灰烬飞雪般盘旋在空中,别墅一层层坍塌下去,只剩焦黑的梁柱屹立在烈火中,仿佛巨人的骸骨。
“凯文……”
一个熟悉的声音从身后传来,艾琳倒在血泊中,面色灰败,血汩汩从腰间的伤口涌出。凯文正想开口,一声枪响突然击碎了寂静。艾琳的头歪到一边,血从心脏的弹孔涌了出来。
凯文的瞳孔骤然紧缩,僵硬的回过头。一个男孩站在身后,手里的枪还冒着硝烟。
那是八岁时的他。
男孩穿着沾满鲜血的衬衫,脸上无悲无喜。他静静凝视着凯文,眼里仿佛有一把回溯光阴的长钩,一下子把凯文拉回不堪回首的过去。凯文的呼吸陡然急促,双手发冷,嘴唇微微颤抖,好像周围的氧气正被男孩吸走。
就在这时,男孩眼里突然有了生气。他踉踉跄跄的朝前走了两步,朝凯文张开双臂,眼里满是渴望。凯文的腿一软,竟跌坐在地上,他不敢跟男孩对视,狼狈不堪的往后缩,就像避开一个瘟神。
男孩的表情瞬间凝固,两行血泪从眼眶中涌出。他绝望的伸着手,身体突然燃焼起来,瞬间化作飞灰。
凯文惊魂不定的望着他,直到一个身影突然穿过身体。他霍然回首,幼年的兰斯从身边跑过,穿着衬衫短裤,面色健康红润,眼里闪着明快的光。凯文下意识的伸出手,兰斯却径直穿过他的身体。
“等等!”凯文急忙叫道,喉管却被堵住了。兰斯的背影渐渐变高,从孩童到少年再到青年,他大步跑向那道光,凯文仓皇的追逐着,却被渐渐扔在身后。他疯狂的大叫,想求兰斯停下来,却只能发出破风箱般的声音。脚下的路变得黏滞,无数枯骨伸出森白的手,把他拖进了淤泥中。凯文渐渐放弃了挣扎,不再呼救,只徒劳的朝兰斯伸出手,直到终于被淤泥掩盖。
窒息的痛苦消失了,四周伸手不见五指。但当凯文回过神时,却发现自己正身处一座废弃的露天剧院。剧院里空无一人,舞台上放着一具黑色棺木。凯文坐在第一排,一束光打在了舞台上,有人揭开了帘幕,走到台上坐下。他全身罩在黑袍下,胸口别着一朵白玫瑰,打扮得像个送葬人。
送葬人……对了,这是他的葬礼。
凯文的心不可思议的平静下来,送葬人将一把大提琴放在脚下,拉起了一支安魂曲。沉沉的乐声从琴弓间溢出,乐声低柔婉转,仿佛在追忆一段逝去的岁月。昏暗的灯光照在送葬人身上,凯文坐在第一排,送葬人却看不到他,专心拉着琴,脸藏在深深的阴影中。
剧院里忽然起风了,凯文抬起头,一片雪花穿过他的身体,落在破旧的天鹅绒座椅上。细雪悄然落在棺木上,落在送葬人肩头。他的肩上很快积了薄薄一层雪,凝肃的身影仿佛雪中的青松。顷刻之间,雪下大了,雪片密集宽阔,宛如纷纷丝巾在为记忆擦拭锈迹。坠落的雪片纷纷扬起,托着乐声在空中翩然回旋。
一曲终了,送葬人站起来,朝虚空鞠了一躬,身上突然腾起火焰。送葬人走到棺木前,摘下胸前的白玫瑰放在棺木上。火舌立刻吞没了棺木,他跪下来亲吻冰冷的棺木,一行泪水沿着脸庞滑落。烈火焼尽了身上的黑袍,凯文终于认出了他的脸。
那是兰斯的面容。
凯文心一沉,猛的惊醒过来。
窗外夜幕沉沉,黑暗深处传来海浪的歌声。凯文坐起身,床头的时钟指着凌晨四点。兰斯睡在身边,吐息轻柔均匀。凯文披衣走到窗前,星河耿耿,天幕低垂,他对着漫天星鬥出神,轻轻摩挲着胸口的狼牙项链,眼角落寞的垂下。
“凯文……”身后传来迷迷糊糊的声音,凯文猛的回过头,兰斯在睡梦中翻了个身,把枕头抱在怀里蹭了蹭。凯文眼中掠过极复杂的情绪,像是温柔的失望。
“凯文,”兰斯微微侧了一下身,轻声说道,“不要走。”
凯文在床边站了很久,一直没有出声。
“患者在爆炸中颅骨遭到撞击,导致视神经损伤而失明,目前尚无有效疗法,只能靠自然恢复。”
“难道不能做手术吗?”凯文急迫的问道。主治医生叹了口气:“视神经的断裂是不可逆的,完全恢复的可能性不大。”
凯文一声不吭,兰斯却表现得很平静:“明白了。”
他坐在轮椅上,头上缠着厚厚的白色绷带,胳膊上还吊着石膏。凯文跪了下来,抚摸着兰斯尖尖的下颌,就像碎玻璃在心上割开一道口子,汩汩冒着血。兰斯安抚般拍了拍凯文的手背,露出沉静的笑容:“别担心,我没事。”
劫狱事件发生后,兰斯被紧急送往医院救治。兰斯的外伤并不严重,恢复得很快,眼睛却一直失明。他才二十四岁,正是特警的黄金岁月,却因目盲而丧失行动能力,只有因伤退役。凯文一想起这个后果,就像沉重的巨轮从身体上碾过去,整个人都要被碾碎了。
“凯文?”兰斯不安的唤道。凯文深吸了一口气,尽量轻松的问道:“怎么了?”
“我渴了,能帮我倒杯水吗?”
“好的。”
凯文下了楼,刚走到饮水机旁,突然听到楼上传来一阵巨响。凯文骇了一跳,连滚带爬的冲上二楼,只见兰斯把桌上所有东西统统狂躁的抡了下去!
“兰斯,你冷静一点!”凯文急忙抱住他的肩膀,兰斯顺手一掼,打翻了凯文手中的开水,滚烫的水流泼在凯文的肩膀上。“冷静?你要我怎么冷静?我再也当不了警察,再也拿不了枪,一辈子要依靠别人照顾,别说追捕逃犯了,我连自己倒杯水都做不到!”
“现在医学这么发达,总有办法的。”凯文徒劳的安慰道,“大小姐下落不明,伯母已经焦头烂额了,你不能再糟蹋自己。”
他毕竟了解兰斯,一句话就刺中了兰斯的死穴。想起被绑架的妹妹,被迫独自扛起一切的母亲,兰斯痛苦的扯着头发,把脸深深埋进双臂间。“抱歉,我不是故意对你撒气……我只是控制不住。”
“我知道。”
“你走吧,让我一个人静静。”
“兰斯——”
“快滚!”兰斯暴躁的咆哮道。凯文蹙了一下眉,眼里浮现痛楚的神气。他跪下来,仔细的捡起玻璃碎片,碎玻璃割伤了手,鲜红的血丝蔓延开来。凯文把屋里收拾干净,最后望向兰斯,眼里夹杂着深深的懊悔和愧疚:“我就在外面,有事随时叫我。”
夜晚的医院空荡而沉寂,凯文在病房外徘徊,最终深吸了一口气,推开了病房的门。房间里只亮着壁灯,兰斯已经睡着了,栗色的发丝散落在洁白的枕头间,他睡得不甚安稳,牙齿轻轻咬着嘴角。
不知过了多久,兰斯的喘息声渐渐急促,从梦中惊醒过来。凯文坐在床边,没有发出声音,兰斯用手撑着床坐了起来,顺着病床的边沿摸到了床头柜,一寸一寸摸向水杯,修长的手指在灯光下显得有些羸弱。
就在快要够到杯子时,兰斯碰到了桌上的药瓶。他有些慌乱,手在床头柜上乱拍,想扶起药瓶,瓶子却骨碌碌的滚落床底,兰斯刚想下床去捡,头就撞到床头柜,发出一声巨响,桌上的东西噼里啪啦落了一地。
他茫然的跪在杂物中,像个做错了事的孩子,手无力的蜷曲起来。凯文心里堵得厉害,握住了那只僵在半空中的手。
兰斯浑身一震,慢慢抬起头,声音里带着犹疑和希冀:“凯文?”
“嗯,我在。”
兰斯的眼眶突然红了。凯文倒了杯水递给兰斯,兰斯低头喝水,凯文的手指滑过他的脸颊,落在纱布上。“还疼吗?”
“……很疼。”兰斯的声音带着浓重的鼻音,“我很害怕,怕自己会死,害怕再也见不到你了。”
凯文闭上眼睛,仿佛一把刀搅动五脏六腑,喉咙里全是血气。他把兰斯扶到床上,仔细也好被角。兰斯伸手拂开凯文额角的碎发,凯文却慌乱的别过脸,兰斯只亲到了嘴角。
屋里的气氛突然凝固了。半晌,凯文俯下身,吻了吻兰斯的额头,长发帘幕般落在兰斯肩上。他身上有秋天的味道,像浓醇的葡萄酒和骤然降临的寒意,声音里带着沉沉的温柔。
“很晚了,早点睡吧。”
安德莉亚担心兰斯再被黄昏之门盯上,把两人送到家族名下的小岛上。山中无日月,凯文很快适应了养病的生活。兰斯目盲行动不便,就做了根拐杖,练习着一个人走路。凯文有一天回到客厅,发现他靠着柜子,一点一点摸索着,试图记住家具的位置。他走得很慢,凯文发现兰斯正在朝茶几走去,连忙出声阻止:“小心前面!”
他话音未落,兰斯一下子撞上桌角,桌上的东西稀里哗啦砸在身上。凯文连忙跑过去,却被兰斯制止了。他没有发脾气,扶起桌子,耐心的把东西捡起来。他放好了东西,把桌子摆正,继续贴着柜子往前走。凯文给所有尖锐的家具都包上软布,但兰斯还是不免被椅子绊住摔倒。凯文听到一声重响,心尖上的肉都揪了起来。
兰斯终于平安走到了门口,他回过头,欢喜得像个孩子。凯文很想紧紧抱住他,眼眶却一阵酸涩。
不到一周,他就能和普通人一样生活,除了动作慢一点,不需要任何帮助。伤稍微好一些,兰斯便提出要出门。凯文看了兰斯一眼,知道他坚持的事任何人都改变不了。
“我跟你一起吧。”他说。
岛上水土丰沃,麦子已经收了,现在正是晚稻成熟的季节,田间一派热火朝天的景象。兰斯明显很紧张,用拐杖小心的探着路,他不许凯文搀扶,凯文只好走在前面,怀里抱着刚买的日用品,不时留神关照兰斯。昨天刚下过一场雨,泥土湿滑,兰斯走得很慢,额角沁出细细的汗珠。凯文停下了脚步,拾起拐杖的另一端。
兰斯抬起头,凯文把东西抱到右手,温声道:“不要急,慢慢来。”
两人一前一后走在田间小径上,牵着一根木棍。赤红的云霞布满天际,海鸟在晚空中盘旋,清爽的海风阵阵吹来。
“你喜欢这里吗?”兰斯问道。凯文点了点头,兰斯正想开口,一阵海风突然涌来,瞬间涨满了两人的衬衫。他朝前走了一步,松开木棍,牵住了凯文的手。
木棍滚落田间,激起了小小的水花。有农夫抬头望去,田埂上并肩而行的两人,眉目一个凛厉一个温柔,走在后面的好像眼睛不太好,前面的人便拉了他的手,细心的帮他避开沟壑。
这样的日子很好,凯文心想,好得像是从哪儿偷来的,珍贵而脆弱,让人沉溺却经不起一点打击。他每天都比前一天更惶恐,整晚整晚睁着眼睛,生怕自己一睡着,醒来时身边就空无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