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罗南大概能够理解燕芬惊愕失色的缘由。
毕竟从视觉效果上来看,这种类似时空倒转的现象,还是很能唬人的。但很可惜这只是一个假象,这具相对完整的躯壳,也仅仅是收拢莱特混乱崩溃气机的临时载体,人体复杂精密的机能,终究不是积木,罗南不可能赋予已经破碎的细胞组织以新的生机,那已经超出了他的灵魂力量涉及的领域极限。
最多最多,他也只是给了燕芬乃至莱特一个大半为谬误的错觉。
而就是这份错觉所构建的微小的领域,仍然允许意识流转认知,甚至让身体做出微之又微的反应。
在这片微之又微的限度内,莱特残余的意识与残缺的身体交融,就像是吹卷灰烬之下的火星,纵然微渺毕竟闪亮。
莱特奇迹般地保留着一口气,这也让他亲身体会了肢体崩散又聚合,灵魂燃烧又重组的奇妙滋味——那是真真正正的“生死由人”,跟随着巍然强大的意志,忽焉亡,忽焉存,在生死的边界上来回趟动。
而这一切,都是眼前那个“熔炉”主导……不,主宰的!
他努力睁大眼睛,外界熹微的光,穿透破碎又重组的水晶体,带动了视锥细胞以及此后一系列的神经反射,将外界模糊的信息与脑中臆想的幻觉组合起来,让这个已经注定死亡的恶魔发出一生之中可能最为虔诚的噫叹:
“神啊!”
临时重组的灵魂湮灭,重新聚合的躯壳就像一滩烂泥那样崩溃溶解,也彻底消化了渊区风暴的冲击力量,使渊区层面的激烈动荡化于无形。
这无疑是一件非常残酷的死法,可是在莱特彻底崩解之前,他声带振动,微弱的力量推挤着空气分子一层层的传导,将那富含有丰富情感的叹息声及时传递出来。虽然其影响范围甚至没有超出直径三米的范围,可已经能够让近处的罗南还有燕芬听到。
这就是神了?某人的要求还真低。
罗南微微摇头,他可不像莱特这么没眼界:虚脑体系那边,有关构形、机芯等种种深层理论他还看得半懂不懂,实践起来磕磕绊绊,在云端雾气迷宫只以龟速推进;而从见识来说,只是一个深渊中的煌煌日轮,隔着无尽虚空而来的威能,便不可测度。
如此的对照之下,他若是神,这个宇宙的力量体系恐怕立马就崩啊……说到底,终究只是没见识的人,过分的臆想幻觉而已。
罗南是如此想法,可倒在床榻上的燕芬,却在一个激灵之后,整张脸都胀得红了。她此时仍然受到神经毒剂的限制,肢体麻木难以控制,唯有勉强鼓动的声带,在呃呃与呵呵之间,用力拼出两个字眼儿。也就是罗南耳朵好使,在燕芬重复数遍之后终于辨识清楚,那个不断重复的字眼是:
披风,披风!
喂喂,斗篷和披风可不一样!
罗南当然知道燕芬口中所说的并不是字面上的意义,但现在也不是穷究根底的时候。在他看来,找到对症的神经毒剂治疗方式和解药,比之前他所做的任何事都要来得困难。
他的视线转向了破损的房间门口,那里火神蚁正控制巨化蝾螈蹒跚归来。
死马且当活马医,啊不,是解铃还需系铃人,今天晚上的事情能不能有一个良好的收场,就要看这个充满了经验主义的老话管不管用了。
事实证明罗南的运气还不错,正如死鬼莱特所言,他给燕芬加入的神经毒剂分量并不是特别多,燕芬本人也算是颇具实力的肉身侧,身体机能较正常人强出很多,在中止了持续的毒剂注入后,再由罗南协助梳理了一下神经网络,便慢慢恢复过来。
等勉强能够活动,燕芬便挣扎着下地,几乎是扑倒在罗南脚下,也不顾地面上的肮脏血污,重重一个头磕下来,嘴里并没有什么感谢的话,而紧接着的动作,则是虔诚亲吻罗南垂落的斗篷袍角。
这是哪个游民部落或者是他们邪罗教团内部的习俗吗?
本着入境随俗,或者说是保持逼格的原则,罗南也就强忍着避开的本能,生生受了。
行完了礼节,燕芬又一个头磕下去,随后踉跄起身,几乎是手足并用,来到了房屋一角。那里正躺着因大失血而陷入半昏迷状态的张六安。
由始至终,燕芬都没有讲话,只是用颤抖的手在张六安身上摸索,很快从张六安腰后皮鞘中拔出了一把短刀——这应该是张六安平日擅用的武器,此前袭击罗南的时候都没来得及用,如今却被燕芬取到了手。
没有任何犹豫,燕芬直直一刀,捅进了张六安仍然完好的左臂肩窝。罗南看得眉毛一跳,但脚下都是血肉糊糊的他似乎也没资格去说什么。
张六安给疼醒了过来,大声惨叫,可当他瞳孔中映入自家老婆苍白而扭曲的面孔时,喉咙便像是被割了道口子,一时只剩下嘶嘶的漏气声。
燕芬将全身重量都压在短刀上,刀锋早已经穿透了张六安的肩窝,刺到了下方地面。她与张六安、与她丈夫的距离挨得很近,几乎就是在耳边讲话:
“告诉我,你们为什么要这么做?”
“咝,松手,松手啊!”张六安终于想起来说话,却是被疼痛折磨得求饶,粗壮的身躯痉挛似地抽搐,在地上摩擦。
“告诉我为什么!”燕芬的话音虚弱,仿佛随时可能哑掉嗓子,可巨大的情绪张力,却与透体的刀锋一起,轰击张六安的心防。
张六安在地上蠕动挣扎未果,只能是就着惨叫声大力嘶喊:“邪罗教团马上就要完了,我给你说过,莱特是天照的人,天照教团啊……三大教团里最强势的那个,被他们盯上,肯定没希望了!”
“没希望?”
燕芬嗓子眼儿里气息颤动,不知是哭是笑:“被盯上了就是没希望,就要把大家都卖掉?当初,当初不就是你们非要支起这个架子的吗?”
张六安肩上血如泉涌,断臂处同样是血流不止,自身意志已经崩得差不多了,堂堂一个壮硕大汉,只痛得眼泪鼻涕齐流,一时都顾不上回话。
燕芬也不需要回答,她只是在发泄情绪而已:“就是你们啊,用部落存亡的理由把吴珺强推上位!她又不是部落的人,她只是个滞留在荒野的研究生而已,还有着身子,当时她已经要回城了,想给菠萝一个好的环境,是你们!是你们硬抬她上位……呵,是因为‘披风’对不对?因为她是基地里仅存的掌握了这门技术的操作员!”
又一次,燕芬用力将手中短刀翻搅,张六安嘶嚎更响,腰腿扭曲,不顾一切地要将燕芬甩开,却徒劳无功,最后只是放弃一切地大喊大叫:
“是又怎样?她早就该把‘披风’给我!”
“……给你?”
“她不是要回城吗?回到春城以后,她想滚蛋就滚蛋好了,可还占着位置不放,那些死脑筋的蠢货又真把她当祭司供着……好,就算她是祭司,她又做了什么!一天到晚都是启灵!启灵!启灵!这种小孩子把戏在荒野上还有点儿用处,现在已经在大都市了,政府、军方、协会、教团那么多强人,光启灵顶个屁用!给我力量、力量啊!”
张六安脸上青紫,粗筋暴起,已然是声嘶力竭:“她既然是祭司,给信众力量不是理所应当的吗?连这个都做不到,凭什么开教立派,凭什么自称为神!”
燕芬尖叫着吼回去:“我们从来就没有过!”
然而张六安此时也纯粹是在发泄,只在自己圈定的逻辑中咆哮:“那个狗屎的‘披风’,根本就是疯老头的胡话,只有那些死脑筋才会奉若神明,大肆鼓吹!现在好了,吹来了天照教团,他们求仁得仁,我为什么要陪他们一块儿死?当然要卖出去,卖出个好价钱……”
燕芬死死地盯住身下的男人,盯住自己的丈夫,从牙缝里挤出音来:“你无耻!”
“没本事的‘神明’才无耻!”
张六安够着头往回顶,甚至已经不顾肩部撕裂的伤处,破口大骂:“没本事、没资格,和真正的教团一比,根本就是什么都做不到的垃圾货色!就是这样的垃圾,耽搁我多少年!我的天赋、青春,都毁在了这垃圾上,还要像爬虫一样在溶洞里折腾,去特么的披风,去特么的忠诚……呃!”
话音骤然变调,与喉管、皮肤、筋膜、骨骼被切开的细碎声音杂揉在一起。
燕芬拔刀、横抹,切开了自家丈夫的喉咙,让倾泄的气流杂音与汩汩冒出的血液,消耗掉了张六安最后一点儿生机和野心,同时也消耗掉了她最后一点力气。
短刀落地,双手发软,燕芬几乎扑在了张六安的尸体上,可最后她的手肘还是支立起来,和身下这个曾经最亲密的男人坚定地保持距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