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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想啊,一辈子只会做这几样菜,撒多少盐、淋多少醋、搁多少青酱,多会儿的火候最为可丁可卯,这一切都早已渗透进了骨子里,拿捏得恰到好处,到死都忘不掉。
袁三带老崴来的这家狗食馆儿,是陈老义的开的,没有招牌,也没有幌子,全靠熟人关照。
既然是熟人,自不必看招牌,便知这是陈老义的地盘儿。
为嘛非要来陈老义的狗食馆儿?当然有袁三不可告人的目的。袁三的老子活着那会子,跟陈老义的交情很好,好得跟亲哥们儿似的,袁三常常跟着老子到陈老义的狗食馆儿打牙祭。时间久了,也就不把自己当外人了。偏巧陈老义老光棍子一个,没儿没女,看着虎头虎脑的小袁三,格外的喜欢,好几次都想认他当干儿子,可总是不好意思开口。等到袁三的老子让人害了性命之后,陈老义找到袁三,要袁三跟着他过。袁三不知道犯了哪门子邪病,死活不愿意。陈老义拿他没辙,也就没有强求。
袁三已经好些日子没到这儿来了,这次来,一来为了看一看这位陈二伯,二来是有事相托。
“二伯,您老这阵子可好哇?”袁三进屋后先客气上了。
“三儿,真是你小子啊。”陈老义上前一步,攥住袁三的满是黑皴的手,激动不已。“孩儿啊,你这些日子可过得去啊?”
“托二伯的福,我过得滋润着哩。有吃有喝,还有住的地儿;没病没灾,也没人欺负我。您瞅,我是不是又胖了呀?”袁三违心地说着谎,他是不忍心见陈老义难过啊。
“没事就好,没事就好。快着,坐下说话。”陈老义十分热情,他是真心疼这个孩子。
小屋不大,黑咕隆咚,摆着三张油乎乎的长条矮桌,墙角处摞着马扎,谁要坐谁自己拿。老崴不见外,拿过一个马扎,找了个靠墙的位置坐下,说了几句可有可无的客套话。
陈老义帮袁三拿了马扎,嘘寒问暖了好半天,才想起袁三是吃饭来的。他让袁三等一等,他说正炖得了一锅筋头巴脑,热乎着哩。
这种狗食馆儿,有什么算什么,今天炖羊蝎子,明天炖碎牛肉头,后天备不住就只有肉皮冻子,来者没得选,有钱的吃一碗汤汤水水的下脚料,没钱的就只能要半个咸鸭蛋,或是一小碟花生米,喝着最次的酒,权当解腻歪。
狗食馆儿的酒都是烧酒坊剩下的尾酒,如茶叶店的“高末”一样,各种浑浊的尾酒兑入大缸里,以低价销售给狗食馆儿,狗食馆儿再将其分装到小壶里,售给那些喝不起好酒,却偏偏肚子里又有酒虫子的穷酒鬼。
陈老义是个勤快人,他早早地将酒分装在了锡壶里,整整齐齐地放入炉子上的大锅里,锅里面的水是温热的,用来暖酒。有些穷得连最次的酒都喝不起的人,会可怜兮兮地讨一些暖酒的水来解馋。老崴就曾多次喝过这种带有酒味的水,所以他一闻到水汽中飘散着的酒糟味儿,喉头不由得收缩了几下。
陈老义真实诚,他端了好大一碗筋头巴脑摆在袁三与老崴的面前,又拿过来四个咸鸭蛋,一碟花生米,还切了一盘肉皮冻子,又给端上来半碗昨天剩下的熬小杂鱼儿。紧着让袁三和老崴尝尝他的手艺。
筋头巴脑,好东西。虽说都是下脚料,但有肥有瘦有嚼头,最适合下酒。熬小杂鱼儿,天津卫老百姓最爱的一道家常菜,搭配三合面儿的饽饽,比吃爆肚鱼翅还过瘾。
要喝酒,自己动手拿,依照狗食馆儿的规矩,喝完了酒,空酒壶留在桌上,末了按酒壶算钱。一壶酒一角钱,喝不完也按一角钱收。来狗食馆儿喝酒的人,虽说都是穷根子,但总是还有一角钱的。
陈老义拿了个小马扎,坐下陪在一旁,跟袁三说着话。老崴则只顾着吃,滋滋一口酒,吧嗒一块肉,那叫一个香啊。
袁三没有喝酒,却一个劲儿催着老崴喝。老崴刚喝完一壶,他便起身到炉子旁,又拿一壶摆在老崴的面前。老崴来者不拒,给酒就喝。三壶老酒下肚,脸可就红了。又喝了一壶,眼皮开始打架了。但袁三不肯罢休,还一个劲儿拿酒给他喝,他不喝,就拿话激他,非逼着他喝下去不可。
陈老义是个精明人,知道袁三诚心要灌醉老崴,但他并未吱声。
终于,老崴再也喝不动了。他醉眼迷离地傻笑着,抬手指着陈老义,满嘴酒气地磕绊道:“三儿三,你小子——哪来——哪来的——钱——酒——管我喝——酒——”他把陈老义当成了袁三,可他话还没说利索,就趴在酒桌上打起了呼噜。
“老崴,老崴,别睡呀,起来接着喝呀。喂喂,起来呀——”使劲摇了几下,老崴睡得跟死人似的,叫不醒了。
“三儿,他醉了,你也该跟我说实话了。”陈老义将一只大手按在了袁三的肩头,“说吧,要我干什么?”
“二伯,三儿求到您头上了,您可不能不管我。”袁三掉了眼泪。
“嗯!”陈老义面色凝重地点了点头,“你跟你爹一样,是个讲义气的人。我也是个讲义气的人,你就直说了吧!”
“二伯,我这有几个大洋,一个给您,算是我俩的饭钱。余下的,等老崴醒了,您交给他。您别忘了嘱咐他一句,别乱祸祸,省着点儿用。”袁三看了一眼睡得跟死猪一样的老伙计,无奈地叹了口气。然后,他掏出了五块大洋,一块放在了陈老义的左手,另外四块放在了陈老义的右手。
陈老义并没有阻拦的意思,只是点了点头,将五块银洋装在一个口袋里。很明显,他把他那一块也留给了老崴。
“孩子,你的事儿,我不过问。但你可要记住了,无论什么事儿,都要多个心眼儿。你去吧,老崴醒了,我自会说话。事情办成了后,别忘了过来一趟,别让我一直惦记着。”
“二伯,您放心,我会过来的。您老多保重,我这就去了。”袁三一把擦干眼泪,眼神中透着坚毅。
“去吧!”陈老义用手在他的肩头用力拍了一下。
袁三点了下头,大步走了出去。才知道,天已经黑了。他朝左右看了看,稍作思忖,便朝着西边迈开了大步。
陈老义立在原地,自言自语道:“该来的总是要来的,当年那人的话应验了,这孩子命里有三场大劫,只有全部躲过去,才能成事。我不能拦他,拦也拦不住,这是他的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