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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顷,女人把茶端了上来,将洗得非常干净的茶碗分别摆在袁三和丈夫的面前,用一双白净的手,为二人斟茶。
“大嫂,我自己来就行了,怎么能劳您给我倒水呢。”袁三赶紧起身夺茶壶。一个不小心,茶水洒了出来,那女人白皙的手立时就被烫红了。
这叫袁三很是过意不去,连连赔罪。
女人则只是摇着头笑,却不说话。
袁三纳闷了,她怎么不说话呢?难道她不会说话?
女人捂着烫伤的手,歉意地微笑了一下,便转身去了外屋。
袁三刚要问一问吕老驴这个女人是不是不能说话,那女人又回来了,两只手里各端着一个小瓷碗,一个碗里是腌蒜,一个碗里是咸菜丝,刻意多淋了香油,因此格外的香。
接着,女人又把一个冒着热气的锡壶放在了桌上,将手指握成酒盅的样子,在嘴角比划了比划,示意袁三喝酒。
没等袁三客气,女人便又转身出去了。
袁三虽是客,却是晚辈,他懂得酒桌上的规矩,先行拿起酒壶,给吕老驴倒了一盅酒,然后才给自己倒酒。
他双手将酒盅捧起,诚心诚意地说:“驴大爷,不不,吕大爷,晚辈敬您。”
“好好。”吕老驴端起酒盅,跟袁三碰杯后,一口喝个干净。
袁三赶紧又把酒给他倒满,接着又敬酒。
连敬了三盅,袁三才敢拿筷子夹咸菜。
这时候,女人端上来一大碗热气腾腾的肉,将两个白瓷汤匙放下,指了指汤匙,又指了指大碗,示意袁三喝汤、吃肉。然后,便再一次离开了。
“吃吧,是兔肉。”吕老驴伸筷子夹了一根腿儿放在袁三面前的小碗里,“前些日子逮了好几只,正是肥的时候,比鸡肉有嚼头。尝尝我那口子的手艺。”
“好好好,您也吃,您也吃。”袁三又客套了起来。
“我的牙不行,嚼不动,我喝汤就行。”吕老驴喝起了汤。
吃着、喝着,说着、笑着,吕老驴显然不胜酒力,才不过几杯酒下肚,一张满是褶皱的老脸便已经通红了,话语开始有些云山雾罩地多了起来。
袁三没话找话:“您这房子可真不赖。当时没少花钱吧?”
“没花钱,一个大子儿都没花。是白得的。”吕老驴得意地说。
“呦!”袁三吃了一惊,“真的啊?”
“真的。”吕老驴嘿嘿一笑,“我不说了么,我老家是保定的,好些年之前呀,我们那嘎达闹了灾荒。我一家老小全都饿死了,就剩我一人活着。我心说呀,我再这么待下去,我也是死路一条呀。于是呀,我就跟着还能喘气的人们呀,到这天津卫来了。我一没手艺二没本钱,也干不了偷鸡摸狗的勾当,就会刨大地、卖大力。我要着饭呀,就来到了这嘎达。赶巧了,有个老光棍子没人伺候,眼瞅着活不长了。他见我实在,就问我呀,能不能伺候他一阵子,把他伺候‘走’了呀,他的房子还有四亩地,就都归我咯。我心说呀,这不是天上掉馅饼的大好事么,就立马就应了他。就这么着,我一直把他伺候到‘走’,他这三间房子,还有四亩地,就都是我的哩。”
吕老驴一边说着,一边满脸飞眉毛,这是得意的表象。
可在袁三看来,这纯是穷人乍富、赖狗长毛的倒霉德行。
袁三心里面最想知道那个女人的身世,于是小声问:“大嫂可真不赖,您老是怎么把这么好的一个人娶进门的?”
“嘿嘿嘿——”吕老驴压低了声音,“不是娶的,是捡的。”
“呀!”袁三有些不大相信,“您可真有福气,凭空捡着一个大活人,这也忒新鲜了吧。”
“可不是咋地。”吕老驴咧着大嘴,露出残存的一颗大门牙,乐开花似地小声说,“不瞒你说,连我都不信呀。说话呀,有那么十几个年头了吧。有天早晨,我背着粪筐去拾粪,走过一片小树林的时候,觉着里面像是有人。我心说啊,这大清早的,谁没事跑树林子里干啥呀?我再一瞅啊,哎呀,还是个女的。可了不得,她把自个儿挂树上了。”
“呀!”袁三惊了一下,“上吊啊?”
“可不是么。”吕老驴压着嗓音,接着说,“我不能眼睁睁地看着她寻了短见啊。我赶紧跑进去,把她弄了下来。嘿嘿嘿——”几声坏笑,“我伸手一摸啊,身上还有热乎气儿,还有救。”
“哎呦,真悬。”袁三咂着舌头说。
“可不是么,再晚一会儿,这人就没得救了。”吕老驴庆幸地说,“就这么着,我把她弄了回来,把她救活了,给她吃,管她住。她见我老光棍儿一个,就留了下来,跟我搭伙做个伴儿。这人啊,样样都好,你瞧她那小模样,你再瞧她那身段儿,打着灯笼都没处找,可就有一样不好——不会说话。从进了我这破屋的那天起,就没说过一个字儿。唉——是个哑子。”吕老驴叹了口气,端起酒盅,一饮而尽。
果然不会说话。唉!可惜了这么好的人了。袁三竟在一刹那羡慕起了吕老驴,这老家伙上辈子积了什么德了,为嘛他就能凭空得了三间房子四亩地,还不花一个大子儿白捡了个小媳妇儿。这种好事儿为嘛不落在三爷我的身上呢?聩!可气死我了。
“不会说话更好,省得说了不该说的话惹您烦。”袁三酸溜溜地说着劝人的话。
“话是这么说,可整天在眼前转悠,却不吭气,也够让人别扭的。”吕老驴又无奈地干了一盅酒。
袁三还想多说几句好话劝一劝,哑妇撩帘走了进来,放下一碟葱花炒鸡蛋,用手指比划了一下夹菜的样子,示意袁三趁热吃。
袁三见她热情,赶紧客气地点头致谢。当抬起脸来的时候,眼神正好扫在哑妇的脸上,心里面猛地一激灵:“这哑女人的眼角眉梢怎么这么像一个人呢?”
哑妇显然看出了袁三的表情中带有疑问,便抿嘴笑一笑,似乎在问:“有什么不对劲儿么?”
袁三赶紧陪个笑脸:“大嫂真和气。”心里却说,“要是你能说话该多好啊,我就可以问一问你跟那人有没有血缘。”
哑妇不好意思地笑了笑,便撩帘到外屋忙活去了。
“瞧见了吧?”吕老驴朝着棉门帘子努了努嘴,“哪都好,就是不会说话。让你说说,急不急人?”
“确实急人。”袁三说,“可急有什么用啊,总不能您一着急,她就能说话了吧。您呀,就知足吧,似大嫂这样的上品人物,不好找!”
“有道理。”吕老驴笑了,“来,咱走一个。”
袁三赶紧端起酒盅跟吕老驴碰了一下,一仰脖儿,先干为敬。
撂下酒盅,袁三心里的疑问越发地浓重了。
他默默地想:到底用个什么法子得到这个女人的身世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