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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皮,你把那件皮大衣给我,我拿去当铺当了。”
白莲华哭丧着脸,向季老皮索要那件绿琴送给他的皮大衣。
“怎么回事?”季老皮问,“干嘛这么急着典当?怎么?你缺钱用呀?”
“这东西不吉利,留在身边是祸害,不如拿去换俩钱儿花。”
“小白,到底怎么回事?”季老皮着了急,“跟我说说,我给你拿拿主意。”
“一句半句说不清,总之哥们儿我倒大霉了。你今儿早点儿收摊,我刚见到了老常哥,说完一侧黑就去陈老义的狗食馆儿,你可一定要去,我得把我受的委屈说出来才行。”
“行!”季老皮点头说,“我今晚一定早过去。”说罢,将修补好的皮大衣递给了白莲华。
白莲华抱着皮大衣,就近来到一家典当铺,往柜上一递:“给个价吧。”
咱在高柜台里面的当铺伙计认货不认人,压根就不看白莲华,仔细翻看过皮衣后,无非只有贬,而没有褒。
“——虫吃鼠咬,——光板儿无毛,——破烂皮子一块儿……”
您听听,这叫人话么,明明是一件皮毛光鲜的皮大衣,楞敢说是没毛的破皮子。
白莲华就知道会这么说,他懒得讨价还价,随便人家给,反正他也不打算赎回,换俩钱儿够今晚上的酒钱就行。
要说,这件皮大衣真不赖,都被说成虫吃鼠咬、光板无毛的破皮子了,愣是给了两个大洋。
白莲华一手拿着当票,一手拿着大洋,走出当铺之后,直接把当铺撕碎,把大洋踹进兜里,臊眉耷眼地往家走。
回到家,连鞋都不脱,蜷缩在炕上,用棉被将自己捂得严严实实,一直哭到睡着了,才总算消停了。
醒来时,天已经黑了。他想着白天跟扁担常和季老皮有约,于是脸都顾不得洗,一口气跑到陈老义的小酒馆儿,撩开棉门帘子进去一瞧,老哥儿俩早巴巴地等着他呢。
要了酒,要了菜。不说话,光喝酒。一边喝,还一边吧嗒吧嗒掉眼泪。
见他这个熊样儿,季老皮、扁担常,外加陈老义,你看我,我看你,相互使个眼色,一人一句,苦口婆心地劝说着,好一会儿,总算劝住了白莲华的眼泪。
陈老义问:“到底怎么回事呀?平时挺爱说笑的一个人,为嘛今儿整这么一出《白帝城》呀?”
陈老义把白莲华比作京戏《白帝城》中的刘备,水做的男人,只会哭。
“是呀。”扁担常大着嗓门说,“你白天就不对劲儿,说话古古怪怪,我们哥儿俩都来了,你就别跟个老娘们儿似的哭个没完了,你说说,到底咋回事?”
“小白。”季老皮赶紧也劝,“天底下没有过不去的火焰山,你这不好好的么,还哭个什么劲儿呢?怎么回事,说说,大伙儿给你开导开导。”
白莲华见三位朋友都关心自己,也就不再遮遮掩掩,一五一十,原原本本,将发生在自己身上的倒霉事儿说了个清清楚楚。
他说着,三位听着,三张脸一会儿一变色,等到听完了之后,全都瞠目结舌,冒了傻气。
好一会儿,季老皮的舌头才会动弹:“我咋听着这么瘆得慌呢?”
“可不是么。”扁担常说,“哎呦妈哎,想不到,殷百里是这么一个货色。”
“小白呀,”陈老义故作镇静,“别忘了那句老话,大难不死,必有后福。你呀,往后有福了。”
“您别拿好话甜呵我,我知道你们咋想的,你们这当儿一准儿在心里骂我是个大傻巴。”
您别说,还真就让这混小子说中了,三位嘴上说好话,心里面骂开了街。不过,他三个倒没有恶意,无非是恨铁不成钢,埋怨混小子一心求富贵,所以才遭了算计。让他遭点罪,受点教训也好,不然,他不知道马王爷几只眼,往后再有人拿金子银子引诱他,他就该知道便宜是当的道理了。
既然都知道了,也就没什么好说的,好言劝慰也就是了。
也多亏三位善心人劝他,他才总算从懊恼与悔恨中解脱出来。
等到门帘子一次次被撩开,进来的穷哥们儿越来越多的时候,白莲花终于变回了原来的“白话蛋”,跟谁都不见外。他这会儿心里面格外高兴,于是把一块大洋塞给陈老义,今晚上的酒钱全算他的,各位哥哥弟弟想吃几个咸鸭蛋,就吃几个,谁要客气,就是看不起他。
这一折腾,就折腾到了后半夜。
酒也喝好了,吃也吃饱了,大伙儿也都乏累了,家里有娘们儿的,回家伺候娘们儿;家里没娘们儿,去别人家伺候别人的娘们儿。
醉醺醺的白莲华不听劝,他不肯回自己那个冷冰冰的家,他要过河去砂锅胡同,找他的老相好吴媚娘去。
这种事儿,别人插不上手,更别提帮忙。季老皮和扁担常只能看着白莲华一个人晃晃悠悠地朝着远处走去,他俩相对一笑,结伴往另一条路上走去。
“小奴家今年正十八呀,看上个小白脸儿他名叫王大拿呀,要问那王大拿他身上哪儿大呀,一说话我乐开了花,浑身痒痒我直叫妈……”
白莲华乐呵呵地唱着“窑调儿”,踉踉跄跄地上了浮桥,扶着粗如胳膊的缆绳,晃晃悠悠地朝前走。走到中间的时候,突然停住了脚步,扯开嗓子,朝着桥下吆喝着:“我说,大晚上的这是谁呀?这么晚了你还不回家,在河里泡着,你他妈不嫌冷呀……”
他双手扶着缆绳,伸长着脖子,劝河里的人快些出水。
这时候,河对面踉踉跄跄地走过来一位,见白莲华朝着桥下吆喝,他也探着脖子往下面看了看。
看过之后,朝白莲华吆喝道:“这位朋友,你喝多了吧?”
白莲华光顾着朝桥下喊话,没注意到身边多了一个人。那人一说话,他赶紧甩脸打量那人。是个岁数跟他差不多的壮小伙子,身上穿着粗布衣裳,同他一样,也是穷家汉子。看这位醉眼迷离的样子,一准儿也喝了酒,而且还没少喝。
“你才喝多了?”白莲华不服气地回怼了一句,用一根手指头指着桥下的水面,“你没看见那有个人吗?”
那人顺着他手指头指着的方向仔细看了又看,摇摇头说:“哪有人呀?再说了,这大半夜的,天儿又这么冷,虽说河面还没全冻住,可也不能这个点儿下河洗澡呀。要是投河的,不能选这块儿,都知道这块儿水浅,没不过脖子,跳下去淹不死,反倒丢人现眼。哥们儿,快回家吧,别在这儿出洋相了,这也就是我,要换别人,非笑话你不可。”
“放屁!”
人家好言相劝,他反倒不乐意了。继续指着水面,醉气汹汹地咋呼:“那个大的一个人,你都看不见,你眼珠子有毛病才对!你瞅,他还冲我笑呢。嘿!你快看,他朝我摆手呢,他准是想让我下去一块儿跟他玩儿……”
那人看了看他,又看了看水面,脸色一下沉了下来,眼神里流露出恐惧,什么话也不再说,绕过白莲华,疯一般地往远处跑。
白莲华拍手大笑:“说不过我,跑了,真他妈孙子……”
笑够了,高抬着胳膊,朝着水里那位吆喝:“你自个儿慢慢玩儿吧,我呀,没空搭理你!”
说罢,重又哼唱起了“窑调儿”,踉踉跄跄地过了桥。
水面上,本来空无一物。等到白莲华过了桥后,突然泛起涟漪,一具泡得发胀的死尸从水下浮到水面上,顺着水流,一起一伏,飘向远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