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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99年上面终于下来文件,纺织厂第一批下岗的名单就要出来了。各种猜忌谣言惹出来的乱子,不是保卫科可以压得下去的了。
涉及自身利益,厂里平时看着多老实的人都各显神通,厂长那几天都不敢出现在厂里,也不敢住在家里,暴风雨来的时候不可怕,最可怕的是等待暴风雨的前夕。
名单还没拟好,所有人都觉得自己不该上榜,争先恐后的表现,说自己得过先进,上过省里领奖,有过专利。不知是有人故意的,还是如何,逐渐传出了保卫科的人一点贡献都没有。
这话一出,不少曾受保卫科压迫的工人突然抱团,一时之间,万良曾经的土皇帝地位崩塌,随之波及万诚戈身上。
升了初中,每个人都开始有自己的想法,班级里小团体层出不穷。学习好的抱团,瞧不上坐在后排的混子,家里早早下海能穿上名牌球鞋的看不上穿布鞋的。万诚戈感觉到了四分五裂无法一统天下后的苍凉,他不再能一呼百应。开始有外校男生敢在放学后堵叶颜了。
万诚戈和对面三中的炮头打了一架,对方叫了两三个小弟,万诚戈没叫到人,被打骨折了。
万良看着胳膊缠着绷带的儿子,骂骂咧咧,却没像以前那样要去对方家算账,因为万良被纺织厂三条生产线的职工写了大字报控诉,力图用舆论将他推上下岗名单,这样有一个人多占名额,其他人便能少一分下岗的危险。
榜上有名的还有王大庆,叶小梅,所有不得民意的名字。可仍没有凑足,于是开始有人咬起了身边人,所有细枝末节的秘闻全都飞上天。那段时间匿名举报信大字报满天飞,全乱套了。
这样动荡的年月,老天就像觉得还不够劲一样,临近年关,纺织厂又出了两件惊天大事。
一个是廖尘宇为帮万诚戈挡一个调戏叶颜的混子,被扎了三刀大出血送急救。
另一个是叶颜家来的一门“亲戚”。
廖尘宇大出血差点死了,叶颜和万诚戈吓疯了。
廖家三代单传,就这一个独苗,廖父廖母赶到医院输血,结果被告知血型不符。廖母还在悲伤中没觉出不对劲,廖父却问得仔细,在医院打听了半晌才明白,两个b型血生不出a型血。
什么意思?意思是廖尘宇不是他亲生的,先怀疑廖母,闹得沸沸扬扬。检测后,发现廖尘宇和廖家父母毫无血缘关系。那廖家的亲生儿子在哪呢?
廖家这才后知后觉,这事闹到了厂里,逼着厂领导出面给医院施压。派出所,厂领导,医院,还成立了调查小组,终于在年前给出了个说法,当年廖母生的孩子有点毛病住了两天保温箱,好像和另外一个住院的产妇孩子抱错了,狗血到爆。
这是医院的重大失误啊,可惜当年的护士早退休了,接生的大夫被拉出来道歉,医院道歉。可作闹施压都没找到那对外省夫妇的下落。
派出所更是说那对夫妇的信息是假的,那个年月,计划生育查的严,不少人铤而走险为了生二胎儿子,东躲西藏。那对夫妻明显是高价买了一对不孕不育夫妻的生育名额,据调查当年抱错孩子的妇女操着南方口音,时隔十几年,找人相当于大海捞针。
医院赔钱也无法弥补廖家失去亲生儿子的悲痛,经过无数磋磨协商,廖家奶奶几次晕倒,鸡飞狗跳。廖尘宇还没出院呢,大年初四,廖尘宇他爸就买票南下找亲生儿子去了。
廖母则是三天两头去医院闹,去厂子里闹,说他家这样情况,厂里要是还把他们家放在下岗名单里,就是丧尽天良。
闹剧和悲欢仿佛都是别人的,万诚戈去医院看廖尘宇,他不悲不喜,听着这些仿佛在听别人的故事,万诚戈和叶颜却哭了,他们也不知哭什么,只觉得难过。
万诚戈甚至赌咒发誓说廖尘宇替他挡了三刀,就是他一辈子的兄弟,今后上刀山下油锅,生死与共。
可从始至终廖尘宇都躺在病床上看着天花板,仿佛一个没有情绪的木头。
只是在临走关门的时候,叶颜瞥见了他将被子蒙在头上。
叶颜有时候觉得自己就是个扫把星,说红颜祸水都是好听的。静下来细想叶小梅说的话真没错,她就是个祸害。如果不是她,廖尘宇的父母也许永远不知道抱错了孩子。如果不是她,她亲生父亲不会找到纺织厂来,更不会把她和叶小梅苦心经营多年的家,全毁了。
廖尘宇住院,万诚戈相当自责,每天下课就要跑医院。
可叶颜不行,叶颜要回家做饭。厂里闹得凶,叶小梅和王大庆不敢离开厂子,每天要盯着厂里的人,四处送礼,生怕名单里真有自己,做饭的任务就落到了叶颜身上。
那天她下了课去买菜,菜市场上就听人议论,说前头一个男人带个孩子四处打听人,看那穿着肯定不是城里的,不识字,都不知道找人要去派出所。
叶颜当时没多想,可没走几步就听到了小孩子哭声,和熟悉的常年咽炎咳痰的顿挫。
她心有所感的抬头,看到前面不远处那个男人领着半大只会哭的小子,在菜场捡烂菜叶,四处打听人,他手里拿着的是一张缺了角的黑白照片。
叶颜整个人都木了,像是上辈子的记忆全都铺天盖地过来,想跑身体却僵住,肌肉记忆的本能抱头。
直到后面有人撞了她一下,她才缓过来撒腿就跑,可跑了几步又停下,躲到饴糖店外墙后,看那男人被围观,向人哭诉,手里的照片似乎被撕碎过又粘起来的,他脚边的孩子太小,脸上挂着鼻涕。
男人寻人心切撒了手,小孩子就被新鲜东西吸引跑走,一直跑到饴糖店门口。
看着陌生孩子脸上是熟悉的五官,叶颜像是被雷劈中了,愣在当场,再反应过来已经晚了,追着孩子走近的男人已经看见了她,也认出了她。
熟悉的咒骂声,怨毒的眼神,叶颜只觉得浑身僵硬,脑子混沌。男人抓住她脖领子在人来人往的菜场大骂,像当初无数个挨打的夜晚一样,叶颜不会还手,哪怕她已经长大了,可从小被驯服的狗,即便强壮起来也害怕熟悉的棍棒。
破鞋底抽着后脑勺,男人疯了一样打人,无数密集的闷痛从肌肤蔓延到心上,耳边是嗡嗡的议论声和小孩子乱叫哭声,以及男人刺耳的,“你们都滚开,我教训自己闺女,你们管得着吗?”
叶颜完全不记得那天到底发生了什么,她只知道抱住头,昏天黑地。
等到反应过来的时候,自己满脸糊着血的被扔在纺织厂门前,彼时无数人挤在大门口,听着那男人演说,“这老子闺女,老子花钱买的婆娘,生了儿子没断奶就带这赔钱货跑了,要不是我同乡看到她在城里,我还以为那婆娘被野狗吃了呢。
叶小梅,你给我滚出来,我打听到了,你就在这,还偷汉子,和野男人过上了。敢给老子戴绿帽子,看我今天不打死你。”
那天真是热闹极了,纺织厂的工人,家属,厂外过路的买菜的,男女老少,看了一场拍案叫绝的大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