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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都人真是弯弯绕绕,一丁点事情弄得这么麻烦。”
瑟瑟望了望外面天色。
许是太初宫中也在宴饮,北边半边天幕都叫猎猎火烛熏得发红,雪粒子从天而降,飘飘洒洒,如浓雾,似柳絮。瑟瑟素来爱饮酒,在家便没人拘束她,今日尝了京中佳酿,更难停杯。
韦氏与武三思举杯连碰,越说越来劲,索性划拳,李显俯在案上微微起鼾,梁王妃不耐闷热,走去后堂更衣,独骊珠人来疯,火红的衣裙,一时在这桌上,一时在那桌上,笑声又尖又亮,妆点得这场家宴成功极了。
成套的大曲演奏完毕,换了单支笛子的小调,耳畔终于安静下来,侍女撤下冷掉的佳肴,盛上白瓷碟子里折出花样的热帕子。
瑟瑟两个看着李仙蕙行事,原来神都贵女喝酒,要比手到鼻尖前,让大袖垂下来遮住嘴,才能擦拭唇边酒渍。李真真歪着头取笑规矩太多,却喜欢那帕子浸过木樨水,用完了,还留一缕馨宁的香气,在深夜里沁人肺腑。
侍女鱼贯而出,高低窈窕的身影映在屏风上,像剪纸。
瑟瑟饮得快了些,耳热脸红,心口砰砰跳,遂命搬个绣墩来搁在身侧,软团团倚靠上去,冰凉丝帕盖住脖颈,手撑额角稍歇。
细细看来,王府的侍女装扮果然别致,银丝小花钗,白线挑衫配桃红裙子,蓝纱帕子掖进臂环,还沾着隐隐的酒香,两个长随垂手从后门进来,一眼不敢看席上女眷,引着武崇训走到窗下。
隆冬时节,旁人都挂厚茧帘保温,独梁王府豪奢,地龙、熏笼全开,烘得室内热气蒸腾,所以支摘窗没关死,留着一线细细的气口儿。窗外金钩低垂,从瑟瑟的角度看过去,恰可见弯弯的钩角倒映在湖面上。
月光太亮,把朱红的窗纱滤成了淡淡的桃红。
武崇训穿月白缎子的圆领长袍,革带上挂素白银刀和青玉带板,银装素裹,勾勒出一笔流畅的宽肩窄腰,光看身条,实在是令人赏心悦目。
不知长随禀告什么,他笑笑转身朝向室内,边说话,抬手松开衣领,那袖子上掐的密密银线在灯下闪烁,愈发显得他轮廓温柔。
瑟瑟很满意,上次在集仙殿没看清楚,这次刚巧看个痛快。
他想来是不能喝酒,区区几杯,脖子都红了,却还直板板地端着架子,混在东倒西歪的人堆里简直不合时宜。
——大男人,量这么浅。
她对他一笑,自觉真诚无比。
可是对面人仿佛被蛇信子撩了一下,猛地闪身皱眉,又立即站稳,动作快的瑟瑟以为是自己酒酣眼花。
这下子她没耐心逗他了。
恰李真真要避席,瑟瑟跟着起身离开,转身之际回眸扫了他一眼,就是这一眼,她看出武崇训这人的温润底下藏着尖锐的棱角:满室散淡快活,亦有李重福急于表现,独他忧心忡忡盯着武三思,根本没留意李家任何人。
瑟瑟笑着走到廊上,伸手接晶莹的雪花,心里忽冷忽热翻腾不已。
两家本不相干,圣人偏要指婚,李家如临大敌,不惜纡尊降贵,从个小小的主簿嘴里套问底细,武家却随随便便允诺他们搬进来,仿佛不知道这里头推波助澜的是控鹤府,上位者果然自在随性,反正随时可以翻盘否认。
哼,圣人也是老糊涂了,养肥两座偌大王府,撒出许多郡王县主,真以为匹配几桩婚事就能弥合两姓么?
瑟瑟心里燥,手心更烫,雪花入掌即化,正要甩掉,一道男声响在身后。
“四娘怎的这样伶伶俐俐的就出来了,当心着凉……”
“你干嘛?”
李真真挡在瑟瑟身后,满脸戒备。
那人才预备来一手怜香惜玉,解开大氅要脱,见状忙退了半步,看李真真还是板着脸,只得再退半步,几乎站到长廊外头去了。
“这位是三娘?我不是坏人。”
来人头戴赤金进贤冠,穿件正经宴客的赤红圆领袍衫,袖子上重重刺绣,不是郡王便是郡公,不过明明是意气风发的年纪,却有种饱食终日、无所事事的气质,自家大概也知道,为冲破这短板,特意留了一簇齐茬茬,非得每日修剪的短胡须,反而更显油腻。
李真真蹙眉,嫌弃地指边上,“嘿,坏人才说这话呢,你再站开些!”
他不动,李真真眉头一拧,扭头就要喊人。
“诶——”
他两手举起来解释。
“三娘且慢!我也是你们的表哥呀!我叫武延基,是魏王长子,南阳郡王,武崇训叫我大哥!当真见过的!那日你们在楼上,我和三郎在外头,你们那窗叉子还敲了我一下。”
李真真背着手,怀疑的目光在他身上扫来扫去。
一般是郡王,屋里那个,凛然不可侵犯,这个嘛,皮头耷脸,谁都能在他耳朵上拧两把。
武延基嘴上喊得亲热,其实也认不出李真真。
那日他们兄弟在一楼看画,李家姐妹在二楼旁听,并未直接对面,后来隔着窗子,他看到瑟瑟半张面孔便惊为天人,哪里顾得其他?但今晚与她们大眼瞪小眼,倒放开眼光品评了一番:三娘的画略有美化,四娘却是大大不如本人。
——就这一个尚可。
武延基心里暗暗赞叹。
那日当着府监的面儿他也是这么说,还突发奇想,沾墨汁在瑟瑟画像的额头上点了一点。当时府监大赞他有识人之能,提起画纸迎风抖搂,不想那点墨汁顺着她的鼻梁缓缓流下,拖出漫长的尾迹。
好端端一张美人面,仿似被人劈面划了一刀。
“哎哟,这可不好!”
当时武延基大惊小怪地叫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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