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已是深夜。
许琛仍然掌着油灯裹着裘氅,看着眼前堆积成山的账目,再三提毫却无从下笔,叹息声连连不断。平安也眼下乌青不散,一看就熬了好些通宵,剪了烛火后,朝小侯爷跟前推了推,转身又奉上新茶。
许琛拧紧眉头,摩挲着手边敞开的卷帛:这已经是这个月第三次,被原封不动打回来的奏章了。
如今世道不太平,民生疾苦。漕河多年劫匪横行,商船货物运入京城的成本高了足足三四倍,当地官府以无钱揽兵为借口,推辞出兵剿匪。很多世家大族、开国功臣仗着功勋,提前预支借贷的金银货款,已过三代却迟迟不肯归还。
河东、江北、闽东蝗虫灾害不断,国库潦倒到半点赈灾的饷银都拨不出去,太后久病,一个月内吃的千年山参、金丝燕窝不计其数,国库亏空雪上加霜,圣上又求仙问道到处搜刮各地奇珍仙草。
而这记载着真实账目的奏折根本就递不到御前,太子纵使忧心,也不敢出手管理。
不管在朝、在野,人尽皆知,逍遥王明目张胆地放了个提线木偶,挂名做着卜正,堂而皇之地自己操控着太卜署,年年需要的仙丹灵药光采买开支就占了国库大半。圣上贴身的黄内官不知道又是仗着谁的势,用职权之便捞尽油水将自己养的肥头大耳,光天化日强抢良家子。今年伊始,圣上病情愈发重,更是沉醉修仙。
圣上猪油蒙了心,不但纵着黄翔平反过来猜忌自己的子嗣。自然朝中诸事就轮到宦官批红,良臣被掣肘,奸佞靠着谄媚往上爬。
前日,魏家大公子拿着账目开支来领军饷,看他和尚书争的面红耳赤,两边剑拔弩张。但真是拨不出一分钱给他犒赏三军,不然谁吃饱了撑着,会为了这点银子和丞相家的大公子过不去呢?宦官误国、禁军纸醉金迷、无所作为,只管背靠大山瓜分民脂民膏,这样下去到了岁暮连百官的年俸禄都发不出来。
许琛轻叹一口气,将狼毫丢到一旁,单身撑着脑袋望着窗外,不知道在些想什么。
公主府
因为关着窗子,风也只有少许透进来。夜已深,屋内几乎没怎么点灯,独独镇着几盆银骨碳。裴君遣散了仆役,从铜盘子上捡了块帕子,裹着把手将泥瓦炉子上的药罐抬起来,把煎好的药倒到一旁的药碗里。
借着月光,他端着药碗坐到了蒙窈淑床前,四周宁静,他卸下了一身的疲惫,满眼心疼看着小脸煞白的小姑娘,已经烧的有些糊涂了,嘴里不停呼唤着蒙窈毅,南诏已故大皇子。
裴君将药碗搁在左侧的炕桌上,缓缓拉起她的手,低下头去,声音很轻几乎不闻,道了句歉:“小十七,小殿下,对不起。”
对不起,因为我的出现,搅乱了你原本平静快乐的生活;因为我的存在,将你卷入了朝堂纷争里;更是因为我的自私,害死了大皇子,让你再也见不到你心心念念地大哥哥。
离自己不远的地方,弱弱地亮着一盏灯,随着屋外呼啸的晚风,火苗轻微的晃动,裴君仿佛又置身于五年前南诏王畿的那场大火里。
那天很黑,天上看不见一颗星子。
外族入侵,漫天的流箭好像雨点般砸下来,裴君草草裹着兽皮也来不及把鞋子穿戴整齐,就从窗子翻了出去,身后不断传来两刀相抗或刀撕裂长风的声音,断断续续地夹杂着哀求呼救。
他要去保护蒙窈淑,也要去滋溜河口与太子殿下派来接他的人汇合,久在南诏,直到李严慎坐稳了太子位才来接他。
就是这一年,还是信平王的李严慎凭借着平定南诏内乱而鹤立鸡群、稳坐上太子之位。裴君不敢点火把猫着腰跳到屋后的巨石上,静观叛乱。那时裴君不过舞象之年,尚没有经历过岁月锤炼,锋芒毕露,一身桀骜之气。
少年在黑暗之中辨清了公主所居的昭玄殿方位,正准备跳下去往那边冲,却不曾想一旁的树林里突然有了动静,裴君立刻警觉起来。南诏草木茂盛,松竹柏树常年青绿,林间生灵更是种类繁多,从欢脱小兔到巨型猛虎应有尽有,有道是云从龙风从虎,看这草木波动的架势,来者不善呐。
裴君连忙翻身藏到青石后。他借着远处的微弱的光亮,打量了好一阵,才依稀辨出形状来。来者是人,估摸着有十五六个,都黑衣蒙面头戴草帽,手握单月弯刀,训练有素。他们目的十分明确,不曾逗留,径直朝着往玉虚阁去。
玉虚阁里供奉着南诏蒙氏的全部,蒙窈淑都不能轻易进入。双刀营的人常年带刀站岗,将两个出口团团围住,阁楼顶端西境巨鹰群也是不间断盘桓。
蒙窈淑梦中呓语将裴君的思绪拉了回来:“小九!小九!你在哪?你在哪?”
裴君的手被她抓紧,他连忙轻抚安慰道:“我在,小殿下,我在这,别怕…”
哄了好一阵,才见蒙窈淑又沉沉睡去,裴君皱眉压低声说道:“对不起,如果我当时不那么自私,不要那么着急去赴子时三刻的约定。就不会用纵火烧山来提醒你们有暗卫入侵,而是翻身下去阻止他们,或许大皇子就不会…我们也不用如隔着天堑,我也不会不能同你并肩而行,只能站在你身后尽力护着你。”
他伸手拭去蒙窈淑脸上挂着的泪水:“傻姑娘,你知道吗?我从见到你的第一面开始,你就像颗种子种在了我心上,发芽、开花…充斥了我一整颗心。可是命运不好,我因为太子召令,必须离开南诏…离开你。后来,我再也没有为天家卖命了,父母倒是为我议了几门亲事,但我觉得…都不如你。”裴君拿过药碗,小心翼翼地给她喂药:“再见你入京时,我很高兴,看你又像从前那般满院子撒欢,看你使着小性子跟我胡闹、跟我顶嘴,我一点儿都不生气。我反而害怕起来,我怕我教不好你,你这么好…一定是配得上天下最好的先生来教导才是。”
裴君脑海里浮现着蒙窈淑出狱那天,绿绒冲他告状的画面,绿绒跪在自己跟前,哭的上气不接下气:“先生,公主…公主她着了风寒夜夜惊梦,身上…身上还来了葵水,又因为过度惊吓一两日不曾进食…狱中…狱中那些腌臢破落户,阳奉阴违的办着差事,您可要为她做主。”
院外种着老槐树,树上乌鸦飞上枝头,裴君目带寒意,说:“我不在乎那些所谓的虚名,君非正人君子也不是圣贤良善,心胸也算不上宽广,更不是什么以德报怨之辈,你受的这些苦,我要他们加倍奉还。”
裴君将药尽数喂她喝下,将被子往上掖了掖,轻手抚去窈淑散乱的发丝,眉眼间被温柔覆盖,他好像一个在讲故事的说书人,缓缓张口:“自从再把你护在我身边后,我就不再过问朝野如何变幻,一心只想做你的不二臣。可…我们生逢乱世、奸佞当道,若要愿你静绣手中花,那刀剑厮杀就在所难免,也许只有成为真正意义上平定乱世的肱骨之臣,才能让你好好睡个安稳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