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茶炉里的碳一直在烧, 通红的火光从洞口透出,时不时扬出一些灰,只是从方才起壶口就没有热气涌出。
这器具就摆在眼前,倾风不时会瞟到一眼, 实在忍不住掀开盖子查看, 发现里头空空如也, 自然没有半分热气。想起自己先前骂林别叙的话,悻悻把盖子合了回去。
林别叙就在一旁看得仔细, 趁机嘲笑也不奇怪。倾风于是别过头, 遥望暝色中的远山, 不分他一丝眼神。
林别叙抬手拂袖一挥, 满山的天光陡然变亮,照出峰顶濛濛的烟云, 一眼望去, 山峦在分合不定的云雾中绵延起伏, 恢弘壮阔。红叶白花, 苍松古柏, 浓艳欲滴, 似都在一瞬活了过来。
倾风掉头去看, 原先的位置已经没了人, 正打算起身, 右侧肩膀被人轻拍了下。她倏然转头, 对上林别叙的侧脸,对方靠得很近,在她耳边说道:“今夜天冷, 倾风师妹睡觉记得盖被子。”
手轻轻一推,倾风来不及作声, 便同上次一样跌入湖中。
冷意瞬间席卷全身,倾风猛然惊醒,梦里梦外的真实感官融合到一起,激得她浑身打了个寒颤。
她仰头看去,发现这客栈的窗竟是坏的,风劲一大,便合不上了,敲得墙面“哒哒”作响。
倾风一手按着额头,扯过床上的被子,却是半点睡意也不剩。
好在夜已将尽,不过枯躺了半个时辰,便有早起的小贩出来叫卖。不多时,行人的步伐密集了起来,临街的商铺相继拉开大门,开始一日的营生。
倾风起床洗了脸,出门后发现陈冀居然还未起。站在门口等他收拾完,与他一起下了楼梯,在客栈附近寻了个小摊吃早饭。
支摊位的妇人手艺应当不错,摆出来的桌椅都坐满了。
会大早来这地方吃饭的,几乎都是要早起上工的走卒贩夫,一些人没等到位置,也不讲究,索性捧着个陶碗蹲在路边,边吃边聊。
倾风站在一旁候了会儿,等到两个空座。
桌面泛着油星,倾风抽出筷子,顺手递给陈冀,从腰间取出一块软帕,正想擦拭一下,就听同桌的两位年轻男人提起了持剑大会。
确切来说,四面八方的吃客都在聊刑妖司的事。
“听说了吗?今日是持剑大会的最后一天了,晚些我二人要不要也过去看看?”
“什么?之前不是还说要等人吗?说先生已钦定了剑主。”
“剑主哪能钦定啊?你听他们胡说。反正昨日傍晚,先生的弟子过来续香,便明白说了,万事不可强求,今日就是最后一天。”
“那如果那个人来不了呢?怎么不再多等等?都百多年了还在乎这几日?”男人顾不上吃饭,用手背抹了把嘴,急切道,“先生看中的人,总不可能故意错过,不定是琐事拌脚,脱不开身。”
妇人年幼的小孩帮忙端来煮好的馄饨,倾风忙伸长了手接过。
馄饨汤里飘着浅淡的猪油香气,虽然调味只是一勺盐,一把葱,倾风却喜欢得很。在南城、在上京,比起山珍海味,都更爱这一口热汤。
陈冀掰下一小块冷硬的饼,泡进汤里,见倾风捧着碗却不动作,用筷子敲了敲她的碗沿,示意她趁热。
“我就想不明白,人族到底为何一直不出剑主啊?”
男人喝干净汤,也不想离开,对着跟前的空碗忧虑道:“妖族若是像十五年前那样破开妖境,率军征伐,我等会不会真的沦为人奴?”
另一人斩钉截铁地反驳道:“界南有陈冀!哪那么容易攻破?你汤喝到脑子里去啦?”
“不可能是一个人!下次要是真的有妖兵来了,老子还卖什么破灯笼,就是用脚走路,也给它走到界南去!”
倾风坐在路边的石阶上,背靠着墙,面朝着否泰峰,看着人群来来往往,从他们的口中有一搭没一搭地探听着刑妖司的消息。
倾风第一次感觉有股源源不断的力量,从脚底盘升而起,迫使着她迈步、加速、奔跑。
众人被他喝得愣在原地,嘈杂的小摊上空犹如淋下一盆冷水,短暂的寂静过后,便是被浇醒的慷慨激奋。
是他点的火,清的路。是他在界南十五年来徒手筑起的墙。
他这十五年来过得并不是潦倒,虽孤身飘零,可天下人都看见了他的道。
陈冀放下碗,喉结滚动,该是感触丛生,面上却不显露半分。压下翻涌的情绪后,起身嘱咐道:“我去租辆牛车,你坐在这里休息一会儿。”
早晨的凉意已经过了,正午日升当空,空气燥热。待旭日西斜,陈冀的牛车依旧没来。
倾风听得恍然,不由鼻头泛酸,见对面的人深埋着头,手中的碗不停轻颤,小声叫了一句:“师父。”
边上的食客也听见了,跟着笑了两声。
倾风抬起头看他,陈冀什么也没说,只轻轻一挥手,转身融入人流,一道向前。
她想说,这就是陈冀当初决定走的道。
“你说得对,真要有那么一日,大不了一死。我人族有多少人?就是用尸体也能把他们的路给堵绝了!”
倾风僵坐片刻,迟缓起身,好半晌才明白过来,手执继焰,朝着城门走去。
“当年我是还太小,妖族屠我人境三城,这仇就该不死不休!我们怎能一退再退?他们要是真敢再来,我也第一个去界南报仇!”“妖有什么好怕的?还不是能杀!刑妖司下面关着一整座牢,陈冀生生杀回三座城,连白泽都是站在我们这边的。大难临头了,何必再贪生怕死!”
“陈冀也拦不住啊。光他一个人怎么能行?”
同伴受到周遭人哄笑,从脖子根一路红到脸上,血气上涌,一拍桌子,激动地嚷道:“那也是命。就好比先生看中的人不愿做剑主,那都是命!”
男人听着同伴的大话,想也不想地嘲弄道:“你?就凭你?你是觉得界南缺水,过去拿血浇浇土吗?”
沾满泥渍的鞋踩在干土上,每走一步,胸膛内的跳动就随之加速一分,到后面擂鼓似地要挣出身体。
临近傍晚时,越来越多的行人朝着城门涌去。
陈冀终于还是出现,肩头披着一层洒落的金光,弯腰将手中的长剑放到地上。
陈冀只管走自己的路,勇者必会有人追随。
墙内是人族脆弱的尊严,易折的脊梁,他用血肉护住的那点勇气,而今燎原成了生生不息的希望。
那股欲望拨开她脑海中的迷雾,叫她第一次隐约看到自己想走的路。眼中只有半掩落日的高山,心头血液滚烫,直指边际的天幕。
他指着自己,转身对着方才打趣他的每一个看客瞪去,语气坚如磐石,眸光明亮如星:“十五年前也是命,大伙儿都认命了,但是陈冀没认,界南不还是留下来了?这次我也不认命!有剑主自然是好,没有就没有,自己的命就该靠自己博去!光赖在别人身后指望别人做什么?我怕死,你也怕死,难道陈冀就不怕死了吗?与其缩在别人后头,担惊受怕会被欺压成人奴,不如上阵死个痛快,死个明白!我算不上陈冀那样的英雄,可就是死,也要狠狠咬他们一口!”
陈冀掰饼的动作顿了一下,又拿起筷子搅拌碗里的馄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