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纪钦明朝陈冀看了过来, 眸光深沉,有种难以言说的冷淡。
陈冀顺着视线回望。
二人经年未见,陈冀回京后也足有月余, 却还是第一次正眼相看。
陈冀仿佛能从对方眼中看见白发萧萧的自己,亦能想象到自己瞳仁中正倒映着的高瘦身影。
当年亲如手足、披肝沥胆。到底是一别如雨,人有不同。
各自缄默不语,静如止水。
霍拾香稍抬起头, 视线虚落在前方的空地上, 未察觉二人之间的暗流涌动, 怅惘地复问一遍:“为什么?”
白泽动了下, 衣料摩擦发出轻微的声响,见那二人四目相对,无声较劲, 没有续说话题的意绪,便温声询问:“你是如何发现那本名册的?”
霍拾香如今思维缓慢,只等着有人引导,才能打通其中关窍, 即便如此反应也显得异常迟钝。
她眼珠游离着转动,一幕幕地回忆,从洪流似的散乱碎片中艰难找到对应的片段, 斟酌着开口道:“我大多数时候是住在刑妖司,偶尔回家一趟,看望父亲……”
她说到一半停顿下来, 发觉不该从这里说起, 又转了口锋道:“我袭承自神兽伯奇的遗泽, 可以驱邪、避怪、食梦。这等神通日常并无大用, 但最克阴邪之物。所以我父喂我吃药时, 我并未上心,只当调笑,也万想到他会加害我。”
她口干舌燥,说几句便要暂缓,整理好话语中的逻辑,才能将缘由经过讲清楚。
“服过药后,我虽无端掌控了蜃妖的妖术,可也察觉脑海中多出许多古怪记忆,且那股妖力血气深重、积愤沉郁,很是不详。知晓此事绝非寻常,便去找我父亲对峙……”
她摩挲着自己手指,眼角肌肉抽搐了下,默然良久,苦思冥想后,仍是挫败道:“我忘记他同我说了什么,左右不过是狡辩。然我心中起疑,不能轻信,便守在宅院附近,想查证他近日在与谁人相交。我心中存了侥幸,以为他该是受人诓骗,才走此歧路。或是刑妖司里出了哪个大贼,胁迫于他,他不知后果。直到我亲眼见过一名病入膏肓的药人,我才知晓,那东西切真害人,狡辩不得。”
她扯扯嘴角,露出个苦不堪言的笑:“说来也巧。好在我吃的是蜃妖的血肉,而蜃妖的神通最善伪装,无人能觉察出我的妖力。我日夜潜伏,亲眼得见,他对着几个妖族卑躬屈膝,求取邪药。那等低三下四的奴才相,我万没想到能在他身上出现。”
陈冀已收回视线,不再对着纪钦明干瞪眼,闻言身形一动,险些碰翻边上的长剑,顺手捞了起来,将剑身平放到膝盖上,追问:“那是什么妖?”
“我不认识。”霍拾香好似一具干瘪的活尸,用力吸了口气,撑起胸腔起伏,才又有气力能开口说话,“我认不大出妖族,也不擅辨识妖力。只知道,其中有两个顶厉害的妖。虽不及大妖的威能,可离悟道也应不远。这等强横的妖族,刑妖司多数该有记录,可我再三翻阅司中名册,却并未找到他们的根脚。”
确实,多数修士根本认不出妖族的本体,仅能粗浅看出对方是人是妖。
倾风这种对妖力极为敏锐的体质,偶尔也有看走眼的时候。倒是狐狸,因九尾狐的先天威能,一双眼睛很是毒辣。
“怪哉。”陈冀说话时,刚蓄起的短须跟着抖动,遮掩住他半张脸的神情。嘴里说着诧异,眼神却极为平和,再次往纪钦明那边扫去,拐弯抹角地道,“刑妖司的耳目,怎会无故错漏那么多厉害的妖族?蛇鼠想要在人境藏匿,也得有人替他们打个洞窟。”
纪钦明岿然不动,这次连眼神也不愿多赏,知他一张利嘴,懒得与他争口舌之快。
白泽担心陈冀撮盐入火,最后真挑得人争锋起来,朝他淡声道:“休
说。”
霍拾香接着道:“我躲在他书房窃听,想探知几人为何绸缪,无意找到他藏在密匣中的名册。”
之后的事情她省略过去,几次呼吸,直接跳到了她背离鸿都远走他乡。
“我父死后,那几个妖族一路追杀我,怨我坏他们布局,数次设陷伏击。只不过蜃妖的妖术过于强势,到后面我甚至领悟到她的妖域,那几个孽畜即便恨我入骨,也拿我无法。只能一路尾随,想待我日暮穷途,再寻机会杀我。儒丹城里用妖丹袭击我的,就是其中之一。”
“至于名册上的那些人,一些因造下杀孽,已被朝廷羁押。一些还存有人性,可面目已有变化,不敢外出见人。我吸走他们身上的煞气后,伪造公文,将他们带去别的城镇安置。另外一些,无药可救,我直接杀了。”
她说得语气寡淡,可是“杀”字过后,还是忍不住伸出手,盯着上面的累累疮疤,眼神空洞地发起愣来。
如同在看一封写满血字的诉状。
即便她问心无愧,也常有迟疑:她是不是该与那些人同罪。
“若是神药,你父亲缘何自己不吃?他亲眼目睹那些病人癫狂,怎会不知药物危害?虎毒尚不食子,他清醒时给你喂药,可见心性凉薄。”
陈冀的嗓音肖似一根拉动着的老旧琴弦,有种饱经风霜的苍然跟沙哑,响起时激得霍拾香的心神也跟着颤动。
“他从前对你,也如此冷酷吗?”
霍拾香不假思索地道:“不,我父亲从前是疼爱我的!我一直以为他是个磊落光明、人人称道的英豪,谁又料……他会自甘泥尘。”
白泽问:“你还记得,那本名册上的人名吗?”
霍拾香神色黯然地答道:“自然记得。日日夜夜都记在脑海里。”
白泽抬手拿起案几上的卷宗,起身朝她走去:“这是刑妖司中留存的记录,皆是怀疑与你有关的旧案。你看看上面的名字是否准确。”
霍拾香双手接过,缓缓拉开卷轴,对着上面那几行端正的小字入神地看。
她感觉自己的视线与神智都在涣散,好在有房间里的那股香,化作一把勾子,屡次将她的精神将从九霄云外拉扯回来。才能让她坐在这屋里,听着几人问话。
她用了好半晌,终于读懂那几个字的意思,抬起头道:“大多是。”
白泽颔首,一言不发地将东西取回来,收进长袖中。
“什么意思?”霍拾香再迟钝,也觉察出不对来,“先生?”
白泽挥开长袖,在上首端坐,沉思许久,还是不知该不该与她明说。只一双柔和的目光落在对方身上,带着不忍的怜悯跟慈悲。
陈冀不安分地动了动,一会儿挠挠眉毛,一会儿又用手指去顶开剑鞘。
他既觉得,像霍拾香如今这样懵懂无知,该是一件好事,不必再戳破什么叫她多余神伤。
可又觉得,如若换作是他跟倾风,宁愿再摔一次头破血流,也要痛得清白坦诚。
霍拾香张开嘴,极缓慢地道:“我若是只图安稳,何必当初四海奔波?我千里流荡,难道不配,得您解惑吗?”
白泽喉结滚了滚,略一阖目,低声道:“我亦不知,姑且是个猜测。”
她叙述中破绽太多,陈冀等人一听便知晓几分。她不识真相,只因她身在绝顶。
白泽见她意志坚决,方谨慎而委婉地道:“这些人,刑妖司早有追查,不像是你父亲亲自下的药。”
霍拾香手指蜷缩起来,身体不可抑制地发颤。脑海中一片空白,什么都想不通,什么都猜不透,只是莫名觉得害怕。
她含混道:“可他们确实是药人。”
白泽眉眼低垂,似有似无地叹息说:“确实如此。但有些
药人,与你父亲天各一方,从无交集,如何下药?还有几人,刑妖司已查明邪药来源,贼首亦已伏诛,与你父亲无关。”
霍拾香怔然,每个字都明白,可是连在一块儿,就成了天书。她如何理解,都听不懂。
陈冀觉得白泽说得实在太过委婉,来回扯皮更会跟把磨人刀子似的,割得人生疼。索性给个痛快,便接嘴道:“你杀你父亲时,用了几剑?”
霍拾香僵硬地转动脖颈,看向陈冀,一板一眼地答说:“一剑。”
陈冀又问:“你父亲离世之前,不曾对你说过只言片语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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