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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3章 烟火人家(33):绯色的梦【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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丰子泽用手轻轻地摸着他脸上的刀疤,慢慢地撑开那只假眼的眼皮,另一只手拿起眼药水瓶来,轻轻地摁了一下小瓶子屁股上的胶囊,两滴眼药水便滴进了那只眼眶,有一种凉凉的、涩涩的感觉,眼睛也舒服了不少,他又向下退了点,斜靠在床头,眯上了眼睛,静静地想着往事,他内心觉得,自己并不是一个胜利者,尤其是在……

从自己家的草房子向下走,不远,就到了溱河岸边,那是一条银光闪烁的河流,河岸边的芦苇荡是他儿时玩耍的地方,春天的芦笋刚刚探出头儿,河水便会悄悄地涨了起来,野鸟儿也飞回了不少,夏季的溱河是那么的温和,是孩子们梦想的温床,秋天漫天的芦花,是张开梦想的翅膀,让少年的心随着芦花飞翔。

河的对岸,就是贾洼村,一个以种植水稻为主的富裕的小村庄,那里更有少年丰子泽的梦想,村头那座两层小楼人家,就是他姑妈家,姑父贾文理是远近有名的大财主,不仅有上百亩好稻田,还通过溱河向下游去正县做木材、煤炭生意,在正县县城还置办有房产。

玲玲是丰子泽的表姐,一个长相出众的姑娘,他喜欢表姐,表姐也喜欢他。是真心的喜欢,而不是别人说的自己是如何如何恶劣,因为偷看表姐洗澡而从屋顶上摔了下来,正好摔到了一棵干树桩上而刺瞎了右眼。

那是一个春天,如同现在一样的春天,他和表姐贾玲玲肆无忌惮地徜徉在爱河里,或许太过于专注,连姑父贾文理突然到家了也没有注意到。愤怒的贾文理却不动声色地退回到门外,直到他们完成了最后一次撞击。

几天后,贾玲玲便被贾文理接到了正县县城,嫁给了一个国民党军官,随军走了,而丰子泽的眼睛也少了一只,血淋淋地跑回了家,他知道是谁对他下的毒手,他更知道,这一辈子,他再也不会遇到真正让他动心的女人,直到苏子莲的出现。

就在达摩岭寨门外的兵营前,丰子泽第一次知道了什么是美丽,让人心痛的美丽,比表姐贾玲玲不知要美丽多少倍的美丽。

那是王廷玉在扩招田县抗日自卫队,地点就在如今的大队部,当时王二爷家的打麦场,国民党126师47团的住所。临时搭建的招兵台上,田县县党部书记、副县长、自卫队参谋长王廷玉、47团团长孙振同和苏家四舅公苏子义威风凛凛地站在那里,两旁站着的两个女人,气度着实不凡,一个是苏子义的新婚妻子,开封府有名的大调曲子演员小叫蛐,一个就是苏子莲,相比之下,浓妆艳抹的小叫蛐,却败给了不施粉黛、一笑一颦都让人感觉到心头一紧的苏子莲,那模样,丰子泽这个极爱钻研的人,翻了大半辈子词典也没有找出合适的词语来形容,他麻木在那儿。

特务连连长武松江在台下组织着验收新兵,远远在站在人身后的丰子泽便靠了过来,他觉得,自己要想得到心中这个偶像,那便要主动接近她,便要出人头地,便要做出他所能做出的一切。他内心呼喊着,我要当兵,我要当兵,我要当兵。

然而,丰子泽却在众人面前出尽了丑态,武松江第一眼就看出了他的五官不正,连问都没有问便让他离开。丰子泽大声说道:“我怎么不可以,怎么不可以,我身强力壮,我有知识有文化,我爱国之心火热,我……”

丰子泽语无伦次地说着的时候,眼角瞅了瞅台上的人,小叫蛐和苏子莲都笑了,他觉得,那是在看着自己笑,其实,她们也确实是在看着丰子泽笑,不过是感觉到他有几分好笑罢了。

武松江也笑了起来,说道:“你说你行,要不,走两步让我看看。”说完,高声喊叫道:“丰子泽,立正!”丰子泽便努力地立站着,不过,却把双腿绷得太紧了些,竟然忍不住左右不停地摇晃起来,武松江笑了,发出第二道指令:“行进!”

丰子泽第一声竟然没有听明白是怎么回事,武松江又大声命令道:“齐步走!”丰子泽这才迈开了大步,向前走动,没想到手却顺着大腿一同甩了出去,走成了“一顺儿”,不要说是武松江和那些当兵的,就是围观的老百姓,也哈哈大笑起来。丰子泽却并不在意,照样向前走着,因为,台上那个人儿,在众人狂笑的时候,却不笑了,是看着自己,不笑了,丰子泽觉得,她肯定是在想着自己什么?

然而,丢尽了丑的丰子泽还是没有被武松江相中,看着一个个相识的同伴穿上了军装,在练兵场里训练着,丰子泽羡慕着,但他并没有气馁,用他自己的话说,丰子泽从来不知道什么是失败,一次不行,再来一次,走不过去,就爬过去,爬不不过去,就钻过去,他想得到的东西,从来不以时间、金钱、脸面、良心为代价。

他找到了大舅陈老实,找到了姨夫王廷耀,不行之后,更是搬出了亲姨王陈氏,他们来到王廷玉的家中,就是自己现在躺的这个院子,非逼着王廷玉收下自己,当时在座的有47团团长孙振同,苏家四舅公苏子义,还有王廷耀两口子和王廷玉的大老婆王李氏都不愿意养活的王老太,门口站着的是连长武松江和刚刚任命的中队长苏君成,长工罗子七、也当上了小队长,还有自己那个不争气的儿子王满顺也屁颠屁颠地跟着罗子七那样的下人忙活着。苏子莲领着郭凤莲、田玉莲快活着做饭,田茂恩、李凤岐、王来好忙里忙外地侍候着,院子里只有一个嗑着瓜子的闲人小叫蛐。

王陈氏一看死老太婆子也被人请到了上位,不要脸的女人苏子莲的娘家侄子苏君成也当上了中队长,而自己的儿子却被他亲叔王廷玉给拒绝了,别说当官了,连个兵也不让当,自己的亲外甥,在训练场丢了人还不说,最后还被他无情地给赶了出来。

王陈氏越想越生气,也不管他哥、他男人如何说,便杀猪般地嚎叫起来,一边骂她兄弟王廷玉没良心,一边骂她兄弟媳妇苏子莲不要脸,一边骂死老婆子偏心,气得陈老实当众打了她一巴掌,走了,他男人见管不了她,走了,他儿子王满顺气得脸通红,也走了。

就在武松江等人想动粗时,小叫蛐却不依了,她搬了条板凳坐在了王陈氏身旁,陪着她哭,小叫蛐何许人也?开封城有名的大调曲子演员,名角,那声音要多尖有多尖,要多高有多高,那骂街的声音,都是合辙押韵的戏词儿,王陈氏哭了声,“我的老天爷啊,这日子可叫人咋过啊?”小叫蛐便哭道:

“哭一声我的天啊,

你就睁睁眼,

你就睁睁眼啊,

你看看,你瞅瞅,

这位大嫂咋恁可怜,

她咋恁可怜啊,

她、她、她,

她的眼挨住了嘴,

她、她、她,

她的嘴挨着眼,

我的老天啊,

俺咋看不见她的脸,

她的脸啊……”

小叫蛐的声音要高出王陈氏许多,更有艺术许多,达摩岭的人多年以后还说,要论哭,谁也哭不过满囤他四妗子。

就在王陈氏哭场败北,没有办法下台的时候,苏子莲笑着出来,拉起大嫂,进屋吃饭去了。

苏子莲出门拉起姨母的那一笑,让丰子泽感觉到,这个女人,不是个人世间存在的真女人,挨了骂,受了委屈,还能笑得出来,还能笑着拉起骂自己的人去吃饭,她是自己心中的妖精。

丰子泽终于睡着了,他梦见冬日里的溱河,冬日里的芦苇荡,繁华散尽,一片死亡与静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