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碧岬堤堡的公民大会如果要为一个议题投票做决定的话,使用的是一个非常简单的装置,不花俏,也不复杂,它就是一个空心的银箱,一个据说由最卓越的法师附加的法术让它不至于被技巧与魔法蒙骗,从外形上看它就像是一条直立的鱼,尾鳍分开作为支撑,而鱼嘴高高地朝向空中,鱼身大约有三尺高,而鱼嘴足以容纳一个肥胖的成年男人将整个拳头塞进去——每个有权利在这里投票的人都能得到两个小球,一个是红珊瑚的,一个是黑珍珠的,两个都只有小指头那么小,捏在手里一点也看不出来。
希望哈威继续做执政官的人要往里面投进一颗红珊瑚珠子,而拥护亚力士老山羊的得往里面投进一颗黑珍珠珠子,所有的程序——从搬来装着银箱的木匣子,到打开木匣,取出银箱,把它颠倒过来,晃动,让所有人都看见和听见它原先里面确实是空无一物的,然后一个由盲人亲手将它放在基座上,议员们依照身家的高低,资格的老新,以及脾性的好坏依次往里面投掷小球,没人知道他们往手里藏了什么,这也避免了有人看见他们做出的决定而伤害和孤立他们——阿尔瓦法师将双手放在袖子里,他是最后一个投入小球的,倒不是说他没有这个资格站在前十位,但这件事情已经变得不那么重要了,既然他的朋友已经做出了他的选择。
所有人都投下小球后,一个无法说话的人捧来了一个巨大的银盘,然后将银箱再次颠倒过来,五十一颗小球在里面鼓溜溜地打着滚儿,叮叮当当地掉落在了盘子里,几乎不用去数,只要有眼睛就能看出,黑色的小球大大超过了红色的小球,围拢在银盘周围的议员们,其中的大部分都露出了欢喜不尽的神色,一些人面露彷徨,而奥布里以及他身边的人则露出了憎恶的眼神,但亚力士可不会在乎这种不痛不痒的小事情,他已经得到了自己想要的结果。
他得意洋洋地直起身体,“三十二比十九,很显然,”他逼视着奥布里,还有哈威,但在看到阿尔瓦的时候还是心虚地舔了舔嘴唇:“现在我是碧岬堤堡的执政官了,”他环顾四周,“谁有异议?”
没有人,这个结果比奥布里等人预想的还要严重,那些他曾经亲自与之会面劝说过的人在这位老人看过来的时候都垂下了眼睛,他已经做了近五十年的香料买卖,不知经过了多少变故与灾难,但今天是让他感觉最为无力虚弱的一次失败。但没关系,碧岬堤堡并不是没有出现过虚伪恶毒的执政官,就算是亚力士,就算亚力士已经用那副看似美丽华贵的假象欺骗了如此之多的人,他们也并非毫无还击之力——奥布里知道亚力士为什么一定要娶他的大孙女儿,当然,其中有一部分原因是为了羞辱和折磨他,但更重要的是因为他只有两个孙女儿,在碧岬堤堡,女性是有继承权的,香料行会的首领一点也不怀疑只要他们的婚约一缔结,第二天他就会死于非命,这样亚力士就能从容不迫地掌握着他的商队和商路了——毕竟那些国王、领主、爵爷甚至神殿和圣所未必会将毛皮视作必备之物,但香料就不同了,毕竟它们之中的很多都是被用来充作药物的,有了他的商队,那种药草就能以更快的速度,更大的范围扩散出去。
奥布里将视线落在搀扶着他的一个商人身上,后者不算很年轻,但他的妻子就在几个月前前往了哀悼荒原,而他没有孩子——如果实在没有办法,奥布里可以将自己的大孙女儿交给这个人……他也同样支持哈威,做着糖料生意,无论品行和手段都还能说得过去——奥布里没有注意到的是,在他转过身去之后,那个商人与那头老山羊隐秘地眨了眨眼睛。
可怜的奥布里,亚力士在心里说,你已经老了,太老了,也太固执了,你根本没能弄明白,事情的发展已经完全脱离了你能理解的那些,如果奥布里愿意将自己的大孙女儿交给亚力士,或许她还能算是有福,但如果他坚决要和亚力士作对到底,那么他最心爱的大孙女儿可能会沦落到更为不堪的地步也说不定呢。
亚力士的脑袋飞快地转动着,耳朵嗡嗡响,就像有个纺车藏在耳道里,所以他被一阵吵闹声惊醒的时候,很有点不高兴:“你们在在干什么呢?”他说,瞪着那些聚集在大门前的人:“为什么还不离开,告诉碧岬堤堡的民众,他们的执政官已经换了一个人,”他挺了挺胸膛:“仁善的亚力士将会是一个前所未有的好执政官,我会给他们带来流水般的金币和银币,更多更精美的货物,还有丰足的海产,牛肉和奶酪……”
“亚力士大人,”一个议员神色慌张地转过头,没发现自己居然打断了亚力士的话,但在亚力士暴怒咆哮之前,他的话就如同一根绞索那样系在了这位皮毛商人的脖子上:“我们出不去……”
“是谁在恶作剧吗?”亚力士推开椅子:“士兵,打开门。”他命令道,但让他倍感惊慌的是那个士兵一动不动,他一抬手就抓住了士兵的长矛,预备给这个胆敢无视执政官命令的士兵一记沉重的耳光,但他下一刻就停止了所有的动作——除了士兵那双冰冷的眼睛之外,还有他的脸,亚力士记得他经常在哈威的书房外面看见这张脸。
碧岬堤堡有着自己的军队,但哈威在还未成为碧岬堤堡的执政官之前,是一个佣兵团的首领,而这些人在他成为碧岬堤堡的执政官之后也没有离开,而是成为了他的卫队,执政官的俸金相当可观,而这些人也不过一百人左右,给他们一个富足平和的生活完全无需动用碧岬堤堡的内库,另外哈威也从来没有征收新血进入这只卫队,所以很多人都认为哈威之所以建立起这支卫队,不过是不想让以前的伙伴沦为流民或是盗贼而已,但现在,这些人无声无息地在一夜之间取代了议事厅内的士兵,成为了这位前执政官手中最有力的杀手锏。
是的,他们都已经饱经风霜,与身上的链甲以及武器似乎并不匹配,但他们不是原先那些从未见到过血和死亡的年轻人,而且他们绝对地忠诚于哈威。
“你想要干什么!”亚力士色厉内荏地喊道:“你想要违背碧岬堤堡的法律,让我们改变投票的结果吗?不,这是不可能的,哈威,你就别痴心妄想了!你已经不是执政官了……”
哈威仍旧坐在自己的椅子上,微微地垂着头,看上去十分地疲倦与厌烦,但之后的事情他还是要做:“没有投票了,”他说:“没有议员,没有执政官了。”
“你在说什么?哈威?”让人们感到惊异的是,这次出声质问哈威的不是亚力士,而是奥布里。“什么叫做没有投票,没有议会,没有执政官了?”
哈威略微沉默了一会:“碧岬堤堡将会成为一个公国,”他说:“它不再是一个自由城市。”
“哈,公国?”亚力士不可置信地摇着脑袋:“谁来做大公,你吗?”
“是的,我。”哈威说,他抬起头来,艰难而缓慢地,就像是那顶生满荆棘的冠冕已经戴在了他的头上:“我将会是公国的第一任大公。”
“你不能这样做!”奥布里茫然地喊道,他甚至觉得自己还在家里,在自己的床上,身边躺着妻子而之前的事情全都是一个漫长的噩梦,他怎么会听到哈威说出这种话来?哈维和他一样是碧岬堤堡人,在碧岬堤堡他们的姓氏已经传承了数百年,几乎从碧岬堤堡还是个小港口,几个商人开始,它就是一个自由城市,没有领主,没有大公,没有国王——在这个城市逐渐成为黄铜海岸最为耀眼的一颗明珠之后也不是没有人想要谋夺它,但这都被碧岬堤堡的人们设法化解或是反击回去了,就连哈威也曾经参与过与之相关的一场大战役,但现在,他在说些什么?说他要取缔议会,取缔执政官……碧岬堤堡将会成为一个公国,而哈威将是大公?
这是多么荒谬的事情啊——数十代碧岬堤堡人的想望难道不就是这座城市的自由吗?他们是成功的,碧岬堤堡的人们不必忍受苛捐杂税,不必忍受狐假虎威的卫兵与骑士,不必忍受领主各种异想天开的法律与行为,不必担心被盗贼公会或是邪恶神祗的信徒滋扰,就因为他们并没有一个主人。
“你想要成为我们的主人吗?”非常奇妙的,方才还针锋相对的两个敌人竟然发出了相同的声音,就像他们的思维被连接起来了似的:“你不可能成功的!碧岬堤堡的军队是为了自由而生的。”亚力士喊道。
哈威没说话,只是笑了笑,这一笑让大部分议员都沉默了下去——他们都是商人,对军队既不熟悉也不关心,还经常为了军队的装备以及膳食费用与哈威产生争执,是哈威经年累月,一个铜币一个铜币地从这些吝啬的手指里抓出士兵与骑士们的俸金与抚恤金,和那些粗鲁的年轻人待在一块儿,和他们一起喝酒、唱歌、聊天或是去做一些……事情,他熟悉军队里的每个人就像熟悉自己的儿子,叫得出他们的名字,为此亚力士还曾经嘲笑过他——再熟悉又怎么样?碧岬堤堡的军队只属于碧岬堤堡,谁是执政官谁就有指挥他们的权力,就算他们再不喜欢自己也要听从自己的命令,他甚至想过让哈威最亲近的那几个士兵去抓捕前执政官,那时候哈威的表情一定非常有趣,但他没想到,这一切都必须建立在碧岬堤堡人仍旧还是个自由城市的基础上。
一些商人则在后悔,哈威曾有两个儿子,都在军队里服役,但都只是普通的骑士,但就在一场惨烈的战争中,他们都死了,看到这些,即便哈威再三劝说,他们都不再愿意让自己的儿子成为士兵或是骑士了,商人不同于爵爷,长子固然会继承家中的大部分产业,但次子也可以拿着父亲给予的一笔钱财去做自己的生意啊,或是成为长子的臂助,又或是帮他跑个腿儿也行,总比在战场上丢失了性命更好。长期以往,不但哈威身边的卫队都是他的亲信,就连军队里也都是他从流民、佣兵以及冒险者里招募而来的士兵了。
这些人都是同辈中的佼佼者,不但有着武力,还有着头脑,简单地挥舞着装满金币的袋子期望他们倒戈基本上是不可能的事情。
“还有你吗?我的孩子?”奥布里痛心地说,议事厅里的士兵已经摘下了头盔,除了哈威的卫队,还有一些人是他们所熟悉的,也就是少数在军队中的原碧岬堤堡人,走到奥布里身边,强迫他回到座位上坐好的人就是他的一个老友的儿子,原本他也不介意这个年轻人成为自己的大孙女婿,但他是个士兵,并且坚持不肯退役,这一点就让奥布里毫不犹豫地将他从候选人的行列中剔除了。
“你知道你们在做什么吗?”奥布里低声喊道:“你在毁了自己,毁了哈威,毁了碧岬堤堡!”
“我知道我在做些什么。”哈威老友的儿子平和地回答,他有很多话要和他的奥布里叔叔说,但不是现在,而且他也不会要听,如果不是哈威执政官与阿尔瓦法师让他看过了那些证据与毒物,也许他也会拒绝哈威的提议,而选择慢慢劝说与改变奥布里叔叔以及很多人的想法,但事实证明,他们已经没有时间了,也许是明天,也许是下个月,下一年,碧岬堤堡就会沦落成为第二个白塔,既然如此,他们宁愿先一步将这个美丽的城市攫取到手中,哪怕会被无数人指责与唾骂,他们也一定要保护它,也许独裁的污秽会暂时掩蔽住它的光辉,但没关系,总比它在贪欲与阴谋中粉碎要来得好。
“放开我,”亚力士叫道:“难道你们以为碧岬堤堡的人们真是可以由你们任意操纵的蠢货吗?他们会把你从宝座上拖下来,哈威,你会被脱掉所有的衣服,浇上沥青和鸵鸟毛走过这座城市的每一条街道——你会后悔的,还有你身边的这些愚蠢的士兵——他们都会被绞死!就像那些海盗那样,被成列地挂在外城墙上……”
他身边的商人们也鼓噪起来,他们并不怎么害怕,即便哈威掌握了所有军队又如何,他们有着成箱的金币,尽可以招募更多的士兵,而且他们有那么多人,失掉他们,碧岬堤堡的商会也要停止运转了。
哈威摆了摆手,原本想要押送亚力士等人回到座位上的士兵停下了,退后几步,就在亚力士以为他畏惧了,正在绞尽脑汁想些能够表现自己英勇无畏的词语时,哈威点了点头,“那么就这样吧,嫌疑人是应该站着接受审判的。”
奥布里微微一顿,充满疑惑地看向亚力士等人。
“什么罪?”一个奥布里身边的商人问道。
“叛国罪。”哈威说,然后无需他发出命令,早有准备的士兵们就抬了一箱子文书和珍宝上来,摆在众人面前,“和格瑞纳达,亚力士你需要说些什么吗?”
亚力士瞪着那些让他倍感熟悉的东西,怎么可能,这些都在那些术士的次元袋里,他面色涨红,肥壮的身躯可怕地抽动着,然后像是要安抚心脏似的,他宽大的手掌放在了胸前,但并不是,他只是捏碎了一块魔法护符,这块护符可以将他传送到自己的家里,之后再来看怎么做——他听见了一声小小的咔嚓声,护符的宝石碎片刺入了手心,但……什么都没发生。
什么都没有,魔法的光亮,景物,那些人的面孔,他看到了阿尔瓦法师,恍然大悟地大叫了一声,转身就要逃跑,士兵们立刻就像群狼捕捉肥羊那样猛地扑了上去,将他捆缚起来。
议事厅中一片混乱,除了亚力士,他身边的人,竟然还有好几个人被士兵们从奥布里身边提了出来,其中就包括那个最近才成为鳏夫的商人。
“停手,哈威!”奥布里惊骇地挥舞着双手站起来,但立刻就被压了下去。
“我保证每个人我都有确凿的证据证明他们做了什么。”哈威说。
“然后呢?”
“首犯绞死,财产收没,他们的子女会被流放。”
奥布里瞪大了眼睛,他真切地觉得自己就是在做一个噩梦,不然怎么会有这么荒谬的事情发生呢?只不过一夜,他最亲爱的,最正直的,最严谨和仁爱的好朋友就变成了一个暴君:“你疯了,哈威,”他听见自己在声嘶力竭地叫嚷:“你疯了!你是个疯子!”
“也许吧。”哈威说,他凝视着议事厅的大门,今天从这里走出去的议员可能还不足原先的三分之一,而近半个城市将会恸哭哀嚎,但他已经决定了去路,无论路上铺满了鲜花还是熔岩,他都会坚定地走下去。
所有的事情(包括那些与罪证一起摆放在议事厅外的尸体)结束之后,夜幕早已低垂,今天就连星辰都很稀疏,哈威想,就像是碧岬堤堡的议会。
“谁!”士兵突然大叫道,哈威身边的骑士立即举起了弓弩。
一个乞丐?不,乞丐没有这样的眼睛,如此清澈而又明亮。
“你是来寻求帮助的?”哈威疲倦地说:“还是来谴责我的?”这个男人是那样的瘦小,头发稀疏,容貌平凡,身体上只围着一块灰色的麻布,麻布破烂不堪,皮肤上满是纵横交错的伤疤,他伸出手,手上的伤口如同婴儿的嘴巴张开着,流着鲜血,而手里紧握着的是一颗洋葱头,也就是洋葱的球茎。
哈威从马上俯身,接过那只洋葱,这个人就消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