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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小城的领主即便尽其所能,所能拿出来的食物、香料以及家具之类的东西,仍然是无法与现在的箭矢之峰相比的,毫不夸张地说,摆在克瑞玛尔这位重要的使臣面前的,还不如他平时品尝与使用的那些,肉食太油腻,汤太辛辣,水果是煮过的,就连面包之中也掺杂着一些细碎的粗糙之物,幸而异界的灵魂与巫妖取用食物更多的是为了宽慰自己的舌头,既然不合胃口,他们当然不会为了让那个始终满怀忧虑的领主而委屈自己,在整场筵席中,他几乎只碰了碰银杯的边缘。
如果是在几十年前,异界的灵魂或许会为了不让主人难堪而动动盘子里的东西,正如它意识到的,它已经不再是那个它了,或许它的本质并没有发生改变,但它已经很少去注意那些细枝微节的东西,它的视线只会投注在更大与更重要的方面——事实上,比起强迫自己去食用那些味道奇怪的东西,他傲慢而疏离的态度反而让与席的人平静了下来,要知道,在他们刚刚来到这里的时候,领主和其他人还以为是遇到了骗子呢,直到他们看到了黑发的精灵与盘旋在半空的鹰首狮身兽。
不过仍然有人担忧着这是一个前兆,毕竟蒙顿与柯玛都没能在十二选帝侯中占据哪怕一席的位置,就和其他过于衰弱与细小的国家那样,他们畏惧着其他国家不怀好意的目光,毕竟被吞并之后,哪怕他们愿意献出自己的忠诚,也要看新国王有没有自己的骑士需要赏赐领地与爵位。
对于他们是如何想的,异界的灵魂已经学会不去理会,思虑太多是凡人与弱者才会去做的事情,确切点说,从他们一来到这里,这座城市的主人已经不再是那个胖乎乎的领主了,就连内城中的卫队也变成了龙牙骑士,而原先的卫队则被派去梳理外城中惶恐不安的农奴与平民。
在魔法星河转向天穹正中之前,坐在主人位置的黑发龙裔就抬起手,举了举银杯,将里面的蜜酒倾倒在地,这意味着这场宴会已经进入了尾声,虽然通常的宴会都会持续到接近第二天的黎明时分,但谁也不会对此有异议,反而都觉得如释重负,毕竟如克瑞玛尔这样的人,距离他们实在是太遥远,也太强大,和他同处在一个大厅里只会让他们呼吸困难,食欲不振。
在人们陆续退去之后,黑发的龙裔没有如他们想象的那样,密会一些人,或是策划一些阴谋,又或是享受侍女们的陪伴,他回到房间里换掉了自己的长袍,伴随着一个伴随着微弱波动的法术,他在没有惊动任何人的情况下,离开了自己的房间,他就和任何一个普通的平民那样穿着亚麻的束腰衣,长裤,与粗陋的皮靴,面目也变得憔悴苍老,五官平平无奇,没有一点让人印象深刻的特征。他与自己的骑士,术士与黑发的埃雅精灵们擦肩而过,走出堡垒,而后是内城,来到拥挤的外城——这里是容纳城外的平民与农奴的地方,按照理论与实际上的应用,这里的人口大约有着城内人口的三倍到四倍之多,不然无法供养得起城市中的商人、骑士与贵族,还有他们的仆役;但到了紧要的时刻,他们也是可以被抛弃的,一些贵人们甚至声称,这些贫贱的子民会自己从肮脏的泥土中长出来,这也是他们会毫无忌惮地以一个不怎么动听的价格卖掉他们的原因,这里的领主显然不是那种蠢货,或说他终究还有着一丝恻隐之心,他将这些子民收纳在他不怎么宽大的羽翼下,心惊胆战地庇护了他们。
外城原本也有着一排排的小屋子,将它们贯穿与连接在一起的是如同鸡肠一般曲折又狭窄的道路,路面泥泞,还会出现死路,或是直接通向一个盗贼的巢窟,作为贫民区的存在当然不会养出具有仁爱之心的好人,但除了领主的卫兵们带来的威慑之外,还有的就是让最恶毒的家伙们也不免为之心惊胆寒的眼神——那些外来者的眼神充满了恍惚与混乱,他们似乎已经失去了作为人类的基本需求,给他们食物他们就吃,没有房屋他们就直接躺在地上,让腥臭的泥水浸没自己的四肢,如果不是因为柯玛原本就是一个温暖的国家,也许到了第二天,第三天的一早,人们就能看到无数覆盖着薄薄白霜的尸体。
“外面究竟怎么样了?”一个盗贼问道,他是这里的老人了,与卫兵们之间的关系也不是那么糟糕,但这些还不足以让他穿过城门,逃离这里,但打听一下外面的情况还是可以的。
“就像你知道的那样,”卫兵悠然地抽了一口烟草,是真正的烟草,而不是那种,虽然那种很不错,但牧师与上面的贵人们似乎一直在予以取缔与销毁,种植的人会被予以“车轮刑”(先折断四肢,然后捆绑在车轮上,仰面向天,任凭鸟儿啄咬),而对此上瘾的人会被拉去站笼,他们被悬挂在城门外,每个来去的人都能在他们悲惨的死去之前看着他们是如何被那种“烟草”折磨得失去理智的。“别想着逃走,我的朋友,”卫兵说:“外面的豺狼可比你想象的要多,贸然行事,我们或许可以在巫妖的军队里看到你新鲜的尸体,”他摇了摇头:“别以为我在危言耸听,领主的宴会刚刚结束,而他的客人是来自于箭矢之峰的重臣,身边有着精灵与飞行骑士的护卫,你认为我们这样的小城会被那些大人们放在眼里吗?他们来到这里不是为了城里的人,而是为了城外那些不是人的人。”
盗贼微微停顿了一下:“我确实听到过我们的国王向法崙的皇帝送去了求助的信件。”只是他也没有想到柯玛能够得到回应,这么说来,哪怕柯玛被吞并了,或许也不是一件坏事,至少他们不必如蒙顿王都周围的那些混蛋那样,死前遭到奴役,死后不得安宁。
对于盗贼的回报,卫兵只是轻微地摇摆了一下脑袋,同时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异界的灵魂就从他们身后穿过,没有引起他们之中任何一个的注意,他就如同渗入水中的墨汁那样无声无息地融入了外城的居民之中,相比起外面的人,他们要多了一份生气,即便惶恐不安,但至少还没有完全放弃,无论是自己,还是这座城市——但那些从不死者们的侵袭中逃出来的人们就完全不同了,他们被恐惧占据了所有的思想,身体只是被本能驱动着——说起来,自从七十七群岛出现以后,确实很少再出现这样大规模的不死者劫难了,这里的人们可能只从吟游诗人的口中听说过巫妖,在人类短暂的生命里,尤其是这些卑微的人,可能三四十年就是一个轮回,他们大概从来没有想到过自己死去的亲人会以骷髅与僵尸的形态与他们重逢——如果后者不是面目狰狞地想要撕开他们的身体,痛饮他们的血,撕咬他们的肉那就更好了。
但最让他们崩溃的还是那些不幸被杀死的亲人,那些刚刚还在自己的身边,有说有笑,生机勃勃的好人,他们的伤口还流着鲜红的血,躯体还是温热的,有多少人是因为想要挽救自己的血亲最终却沦为其中的一员的?谁也无法统计,但妻子被丈夫咬掉了头,孩子被祖母撕碎,被自己的爱人折断脖子的可怜人比比皆是。
他们被恐惧追逐着,这让他们能够用尽最后一点力气逃到这里,也让他们失去了面对事实,对抗敌人的勇气。
这并不是一个值得称许的现象。城市虽小,终究还是一座城市,而克瑞玛尔身边的护卫更多的是为了保证他的安全,埃雅精灵们当然是因露西厄的请求而来,而龙牙骑士,他们又怎么会为一些陌生的凡人牺牲,即便他们忠诚于克瑞玛尔,也不会因为这种可笑的理由轻易抛掷自己的生命,至于那些罗萨达与泰尔的追随者们,他们固然有着自己的信念,但在他们奋力战斗的时候,被他们保护的人却麻木不仁,无动于衷,这难道就是什么好事吗?至少异界的灵魂发觉自己根本无法接受这一景象,这里的圣骑与牧师,还有游侠们,他们不是后世的军队,无需承担起这样沉重的责任,但既然他们来了,那么就应该得到应有的荣誉与尊崇。
更不用说,克瑞玛尔从来没有想过以一个人的力量去挽救一座城市,这是神祗或是恶魔,魔鬼的主君才能做到的事情。
他行走在堆叠起来的人群之中,他们的眼睛里甚至看不到一滴眼泪,这里悄寂无声,却比哭声震天,诅咒不断更糟糕——异界的灵魂担忧地看着他们,希望能够找寻出一线希望,却只能看到灰暗的未来,就连外城区中的原住民都已经关闭了所有的门,还有简陋的窗户,整个街区死气沉沉,就像是已经迎来了不可挽回的灭亡。
这时候,一点平时可以忽略不计的细小争斗声引起了黑发龙裔的注意,他转身走向一条光线昏暗的小巷,这是一条死巷,末端堆积着无数不知名的垃圾,还有人,老鼠与虫子肆意地在他们身上爬来爬去,有几只肥硕的家伙正在探头探脑,试探性地咬着他们的手指与脚趾,有温度的皮肤,还有轻微的颤抖让它们还不能确定这些“食物”是不是已经完全失去了抵抗的能力,而就在它们犹豫不决的时候,一股可怕的气息让它们猛地跳了起来,在一眨眼间,它们就重新回到了自己安全黑暗的巢穴里。
这里没有火把,更不会有蜡烛,只有微薄的天光,但就在这微薄的天光里,黑发龙裔看到了一双因为反射着光线而格外明亮的眼睛,“你是谁?”一个男人问,但站起来的确是一个女人。
“你要到哪儿去!?”男人大叫道,一边伸出手来抓住那个女人。
“我要去找我的庞平。”女人说:“哦,我的小庞平,他害怕天黑,他会藏在我的裙子里,直到我带着他到床上去睡觉。”
“但是……”那个男人说:“庞平已经死了啊。”
“他只是被抓伤了脖子和肩膀,”女人坚持说:“他还叫着妈妈呢,还嚷嚷着痛呢,他一定很害怕,我要把他带到这里来,这里很安全,虽然有点冷,但他可以睡在我的怀里。”
突如其来的一阵沉默之后,克瑞玛尔听见了男人的回答:“他死了,”他说:“他变成了一个僵尸,看看你的胸膛,上面难道不是他留下的伤口吗,它还流着血呢。”
女人没有说话,但黑暗之中,有什么正在涌动与积累着,异界的灵魂闭上了眼睛,他的手指轻微地动作着,将一个低阶的法术投掷在女人的身上,她站在那里,嘴唇颤簌,而男人戒备地看着她,就在他以为她会疯狂地扑过来撕咬他的时候,她张开了嘴,犹如魔鬼咆哮般的哭泣声从她的口中奔涌而出,它是那么的响亮,响亮到不像是从一个衰弱的女人身体中发出的,男人呆滞住了,然后在他自己也没有发觉的时候,已经泪流满面。
他不是这个女人的亲人或是丈夫,但他也有着妻子和小女儿,他看向家园的最后一瞥中,最为深刻的就是摇摆着从地上站起来的一大一小两具躯体,一个没有了半个脑袋,而另一个缺了一侧的肩膀与手臂,她们的内脏从缺损的伤口中流出来……男人发出了痛楚的呜咽声,用粗糙的手指抓挠着自己的脸和脖子。
就像是一场传播迅速的疾病,从黑洞洞的小巷开始,经由脉络般的道路,哭声一阵接着一阵地传向遥远的各处,异界的灵魂收回手势,离开了那个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