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淳郡王府就在皇宫边儿上的一处位置, 挨着东大街,隔壁官坊的朝臣们每日上朝都会从东大街走,也就是从淳郡王府门前路过, 天还没亮, 车马悄然, 仿佛只有轱辘转动的声音,几乎不闻人声,可,到底还是太吵闹了。
不知道是哪一天起,淳郡王爱上了听戏, 高墙之内咿咿呀呀的声音伴随着隐隐约约的乐曲声传出来,仿佛也有了几分安然享乐的意思。
从淳郡王府门前经过的大臣在马车上听到这乐曲声,不由得微微摇头,可惜了, 早年的皇子党,顷刻间风流云散,谁又能想得到呢?
这位淳郡王,现在不安乐也不行了。
太子成为皇帝之后的种种手段,也让很多大臣想不到呐,明明还是那个端和的样子,可有些东西就是不同了。
想要配得上一句“爱卿”可是着实不容易。
当然, 这些人之中,是不包括崔玉明崔大人的,这位大人连早朝都倦怠, 却也不见皇帝说一句,反而种种开脱之词,一个月之中足有半个月说是病假, 其实不知道在哪里玩儿,上次还有人在庄子里见到他的,被御使弹劾欺君,结果皇帝直接就说自己早就知道,还故意说自己安排了什么差事给崔玉明。
明知道皇帝是在说假话,为崔玉明开脱,可就是找不到证据,只能看着那君臣二人,沆瀣一气,把他们这些人都衬成了外人。
有的时候,这些大臣还真的想要相信一下以前的流言,可崔玉明那样的人,仿佛沾上烟火气都是辱没了,实在是不敢想他能有什么凡人的情感,至于说皇帝,他顶多是多看崔大人两眼,恨不得把“养眼”二字溢于言表,又哪里还做了什么出格的事情呢?
一个不曾留宿,一个不曾亲昵,两人之间虽有一些默契,却又不是那种藕断丝连的腻腻歪歪,实在是让看的人生不出半分的非分之想。
至于外面的传说,只怕是还没见过某些真正腻歪人的奏折都是怎么跟皇帝表白的,什么臣侍君如妇侍夫这样的话更是黏糊,什么无君无依更是把自身比作了小女子,恨不得永生攀附。
这等文字看得多了,再见到崔玉明那一惯简洁清爽的奏折,就如同大夏天喝了冰饮一样,着实痛快许多。
跟他的人一样,玉公子,玉公子,可真是没有起错的诨名。
天明,淳郡王府中的戏也渐渐歇了音,说是听唱戏的,其实早就睡熟了,淳郡王身边儿的太监做主,就让那些人都退下去了,免得搅了淳郡王好梦,可他的心思到底还是白费了。
府外求见的人,太监实在是做不了主。
自从淳郡王事败,追随着他的那些大臣,全都散了,留下来的,要不然就是实在瓜葛不开,只能被贬官流放,或者直接剥夺官职,剩下的便是淳郡王的几个伴读了。
这来的人,就是淳郡王的一个伴读崔玉清,他一度与淳郡王极为要好,这是连淳郡王身边的太监都知道的,这样的人,他实在不敢拒之门外。
“什么事儿?”
看似闭眼熟睡的淳郡王在太监纠结的时候睁开了眼,目光之中有一抹厉色,太监一抖,连忙说了崔玉清求见之事。
淳郡王皱眉:“他来做什么?”
“听说崔公子如今已经被过继出去,为崔大人的堂弟了。”
太监觑着他的神色,小心地说了一句旧闻。
自从皇位落定,好长一段时间,淳郡王府都是与外界隔绝的,无人拜访,他们也不敢出去,一应采买都是宫中配送,一度还有人悲观到以为皇帝会将他们赶尽杀绝。
“呵。”
淳郡王意义不明地笑了一声,没再说什么,可却让太监把崔玉清放进来了。
崔玉清脸上带着笑走来,见到侧躺在花厅塌上的淳郡王,他忙快走两步,走到近前来仔细端详了他一番,这才满是担忧地柔声问:“王爷,你还好吗?”
“本王有什么不好的?”淳郡王轻哼一声,像极了用倔强武装自己的脆弱,他看向崔玉清,冷笑,“你如今可好了,总算是能够好好科举了,希望来年能够听闻你高中状元的消息,像你哥一样。”
本来因为他的答话,脸上显出柔和笑意的崔玉清听到后面,不由得露出几分伤感之色来,他以为淳郡王还不知道自己被过继一事,淡淡说了,“哥哥他怕是因为我曾当了你的伴读,至今还在恼我,不肯再认我这个弟弟了。”
“你这是觉得我连累你了?”
淳郡王脸色一变,坐起身来,抬手捏着崔玉清的脸颊,迫使他俯下身来,看着那有七八分玉公子样貌的脸因为他的大力而变形扭曲,淳郡王眼中闪过一丝快意,他怕是永远都忘不了宫变那日,在他被压得趴到在泥水里的时候,那位玉公子是怎样淡然地举着伞从他面前经过,那一双眼根本都没有看向他,仿佛他是个无关紧要的路边顽石,不值一顾。
此刻,看着这双有几分相似的眼中呈现出自己的身影,看着他在自己手下挣扎无力,淳郡王仿佛出报复成功的笑容,“你凭什么不看我,你看不起我?”
“你快放手,你说什么呢?我什么时候看不起你了?”
崔玉清拍打着淳郡王的手,他终究是还记得彼此的尊卑等级,并不敢太过用力,只眸中浮现出一丝恼意,被迫嘟起的红唇之中齿白如贝,挤出来的话语都像是变了音。
淳郡王好似终于反应过来,被唤醒了神智一样,松开了手,甩开了崔玉清,看着他趴在塌上,几乎压在自己身上缓了缓,他的脸色也缓了缓,“若不是你的好哥哥,如今坐上皇位的就是本王,你可知道?”
他的声音发沉,这是他心中始终想不通也过不去的一个坎儿。
目光移开些许,并不去看崔玉清,淳郡王很明白他那时候为了让崔玉清回来,跟先帝说了多么过分的话,什么“若无心爱之人,便是江山也无用”,他有的时候想,也许是这样的话,让先帝彻底放弃了自己,也让自己彻底与那个位置失之交臂。
值得吗?
曾经被捧得高高在上的人,从来不觉得那上面的位置很难得,反而向往平凡而真挚的感情,觉得那才是最可贵的,但若是跌下来,发现自己原来如同别人的掌中顽虫,哪怕感情就在手边儿,触手可得,却也无法吸引他的半分目光,他的眼睛,始终是想着上面看的。
可这时候再后悔,已经晚了,大好局面毁于一旦,明明是没什么变数的,怎么突然就到了这一步呢?
前段时间,淳郡王一直想不通,一夜一夜地不能安睡,总是在想,后来,他似乎明白了一些,又不敢承认自己明白了,所以他不去见崔玉清,不去问他的消息,仿佛如此就能让自己清静下来,重新挽回局势。
可是他还是来了。
于是,之前的一切坚持都就此破功,淳郡王的目光移回来,落在崔玉清的身上,“现在你来做什么?看我过得好不好吗?可是如你所愿?”
“我担心你,所以我来了。”
崔玉清已经缓过来,抬起头来,对上淳郡王的目光,依旧是柔和的,也的确蕴藏着关心,但这时候的关心,却远不如以前动人,反而让淳郡王发自内心地厌恶,用皇位就换了这点儿关心吗?
值不值?
傻不傻?
当他开始衡量这个问题的时候,就知道自己已经不再对崔玉清抱有同样的感情了,以前怎么都无法移转的目光、越来越被吸引到不顾一切想要在一起的心情,也完全变了。
淳郡王忽而冷静下来,过往的种种已经在脑中重新过了一遍,他审视着这一切,端正坐好,拂开崔玉清靠过来的身体,在他错愕的目光中,冷淡说:“你以后不用再来了,我不需要你的担心,你去靠你的科举吧,别让我耽误了你。”
“不,这么怎么能是耽误呢?我……”
崔玉清的话没有说完,他被请了出去,然后,再也不能进入王府。
面对朱红的大门,他实在想不通自己的不离不弃怎么就成了被拒之门外,是想要让自己不被影响吗?
最开始,崔玉清是这样想的,可后来,无论他做什么,都无法再见到淳郡王,他突然明白了,地位之别究竟是什么,当他想要见他的时候,轻而易举,俯身屈就,而他想要见他,就是高攀,就是强求,他们之间从一开始就是不对等的,只不过有些感情太过迷惑,让他忽略了这种不对等,以至于现在只能吃闭门羹。
崔玉清悉心研读了两年书,去考了科举,名次普通,只在二甲之列,并不如当年玉公子的名声,后来进入朝堂,更是泯然众人,没有人再对他这个玉公子的弟弟有所厚望,人们所看到的是那几个庶出的弟弟,又开始对他们怀有对玉公子弟弟的期待。
发现这种变化之后,崔玉清才有几分恍然,自己究竟失去了什么,他以为的压力,那些讨人厌的因崔玉明而来的目光,如今真的没了,他才发觉,他其实并不是不喜欢那份关注的。
可惜,他再也没有机会拥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