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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间:元年2月8日)
他说:你是真不知道还是假装不知道?两天前,恩鲁还坐在这里的。你知道我为什么那天会狠狠地给了你一巴掌吗?
我说:我怎么会知道?
他说:当维利蒙告诉我恩鲁被淘汰了有一个叫波历的人要来代替他的时候,我真的很难受。我知道,其实我们研究室的人都知道,要说淘汰,我和恩鲁都是候选人。我们在最近两三年里都没有研究出值得一提的成果来。前一阵子,大概两个月前,到处都在传说,说是来了一批新人,多年没有动用的淘汰制要重新启动了,大家都说,我和恩鲁是最可能被淘汰的人。我还跟恩鲁打了赌。我说,我才是那个最有希望被淘汰的人,如果只淘汰一个人,这个人一定是我。可是,没想到,最后却是他被淘汰了。那天,我看到你坐在他的位置上,怒火就涌了上来。我没有控制住。受累啦。
我说:这就算了。可是,我们这里只来了我这么一个新人吗?
他说:我感觉最近见到一些新脸,也许是我搞错了。你知道的,光是我们研究室就有三百多个人。这还光是研究人员。我几乎不认识什么人,因为这里的人几乎都不理睬别人,或者说不愿意说话。你跟一根木头说话,那根木头不说话,你恐怕第二次就不愿意再跟他说话了,更不用说第三次了。如果说出现新的陌生的脸我有点感觉,那还是现实的,如果说有哪些人不见了,这我就完全说不上来了。至于别的研究室,我就更说不上来了。都生活在这个海滩上,但许多人很少出来走动,也许有些人几年都见不上一面。
我说:可是,你对我们研究室出现的新的脸还是有感觉的?
他说:有一点吧。说不准。
我说:有一点算一点。你能跟我一起走动一下吗?
他说:这没有问题。
这就有了这几天我和克里斯的实验室重复散步之举。
说是重复散步,是因为走了一遍后我不甘心,又要他跟我再走一遍,然后又走一遍。我说,就当是我给你讲你的浪漫惊险故事的机会嘛,我走不出去,我们就在这里面边散步边听你的故事,不是挺好吗?
他说:你要知道,我们是在活着的人体细胞的丛林里行走,当着那么多人或者人体或者说人体的组成部分讲故事,你不觉得是严重泄密的行为吗?
说是这么说,他还是乐意陪着我一遍一遍地走在这些装着无数活物的瓶瓶罐罐之间散步。
之所以会重复散步,原因是,这个克里斯实在是一个太过粗心的人。他一会儿说,这个人好像是新来的,好像是新面孔。一会儿又说,那个人可能以前见过,但想不起来是在哪里见过了,也许是这里,也许是世界别的什么角落,比如哪个国家的哪个会场或者哪个研究机构。
这么一来,每走一趟,存疑的点就越多,后来,被他怀疑可能没见过可能是新的面孔的人就越来越多了。我意识到了,跟他这样重复散步是浪费时间而且越来越浪费时间,可是我却不想放弃。
凡是他说可能是新的人或者可能之前在世界别的角落见过的人,我都设法去接近了。
从极简的房间里出来的我,行为方式也变得极简。我会直接走到那个人那里去,用昂语或者有时候补充性地也用汉语问他或者她,你好,你是新来的人吗?有好几个人的反应是冷淡地看我一眼,然后转过头去继续自己的事业不看我第二眼。也有人回答我的,比如:不好意思,我来了很久了。或者:我早就来了,你是新来的吧?
我同时动用了我后来进一步名闻天下的天才嗅觉,可是他们的气味我几乎可以肯定是没有闻到过的,或者说至少是没有在近距离里闻到过的。
最可笑的是一位阿姨,应该有五十来岁了,长相不能恭维,但在我的鼻子接近她的时候,她就把她的鼻子迎了上来,当然你也可以说她迎上来的主要是嘴,但嘴的移动或者接近跟鼻子必然是同步的,所以说不清楚。如果不是我及时后撤,她的嘴一定碰到我的鼻子或者嘴巴了。然后她说:小弟弟,我不反对跟你认识。你说什么?我说:没什么。其实我在她问你说什么之前,嘟囔了一句,我反对。
这几天,说我跟克里斯寸步不离也差不多,至少,在实验室里,在食堂。
我问过他,淘汰到底是怎么回事?算是《工作章程》里说的民事范围还是刑事范围?他说:不知道,没有人能说清楚这个问题。能说清楚的人又不说。但按他的理解,一定不是好事。坏到什么程度,就不知道了。
我当然也问过他恩鲁和他研究的课题是什么。他告诉我,恩鲁的研究课题是提高多能干细胞的繁殖速度。我说,这也是我目前选择的课题啊,怎么这么巧?
不仅是目前,之前在申城第一干细胞研究所里,我也研究过这个问题。
这其实是一个世界范围的难题。世界上有不少机构在研制干细胞人造肉,各种动物的肉,比如用牛的多能干细胞繁殖培育出牛肉来,也可以用其它所有动物的细胞培育出各种肉类的肉末来,比如老虎肉,狮子肉,如果有美食狂人将来有兴趣想品尝,根本不用杀死老虎或者狮子,只要用它们的任何一点生理小片,比如一小片皮肤,甚至几滴尿液,就可以培育出老虎或狮子的肌肉干细胞,然后通过毫无杀生罪恶感的细胞繁殖,就可以吃上老虎肉、狮子肉。
可是,且不去说得那么远,仅以牛的肌肉细胞为例,世界上有好几个研究机构研制出牛肌肉细胞组成的汉堡肉饼,可是如果销售到市场上去,售价或者说成本价高达每100克几十万格元。为什么?就是因为目前培育繁殖干细胞的速度太慢。几个月甚至更长时间的繁殖才能积累出比如100克分量的肉饼来。
如果要用诱导培育繁殖的多能干细胞做成各种器官,同样需要非常长的时间。两个星期繁殖出几百万个细胞,可是几百万个细胞的实际质量是非常小的,要在短时间里繁殖出至少几亿个细胞,那才会有实际运用价值。
我说:这我太了解了,这不是恩鲁一个人的问题。恩鲁如果没有获得突破,那本身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怎么能怪他呢?
克里斯说:问题是,别人在别的领域都有突破,可是他没有。
我问他的课题是什么。
他说,我觉得我自己也是走到一条死胡同里去了。我是在某一天偶然地诱导出了汗線细胞。
我说,这听上去很有意思啊。
他说,一开始我也觉得有点意思,甚至挺兴奋。但问题是,从诱导培育出汗腺细胞到今天,已经一年多了,我却不知道我的这个成果有什么意义。有人诱导培养出造血细胞,如果可以进入迅速繁殖阶段,可以解决全世界缺乏血源、尤其是罕见的血液品种缺乏的问题。有人诱导培育出乳缐细胞,大家马上就想到,这个技术将来成熟后可以用来生产人造奶,比如用人造人奶替代牛奶,这种人造人奶可以是亲生母亲本人的,使婴儿更健康。或者可以让人类喝上世界上任何哺乳类动物的奶,也可以用某种动物的人造奶来喂养这种动物的幼小生命。可是,汗腺细胞能有什么用呢?他想了一年多了,也想不出所以然来。正因为这个原因,他跟恩鲁一样被排到了本研究室的末排位置,也就是说,如果有人需要被淘汰,他和恩鲁就是最优先的人选。
他说:这回恩鲁被淘汰在我的前面,只是我的运气好。但这同时意味着,我现在已经从末排中的一员变成了确定的末位之人,被淘汰是早晚的事。
我说:我觉得你研究出来的汗腺细胞好像有某种意义。现在这还只是我的感觉,但回头我跟你一起想一想看一看。
他笑笑,摇摇头,说:我先谢谢啦!
我知道他不相信我能帮他什么。但现在说什么都太早。所以我什么也没说。
后来我想,我之所以能记住2月8日这个莫名其妙毫无意义的日子,一定是因为,在这一天,克里斯跟我说了他和恩鲁的研究课题。
也许,我本来是真的可以帮他一把的。
或者说,我本来应该可以把他从悬崖边上拉回来的。
事实上,我几乎做到了。
想起这事,我至今都觉得揪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