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暮色四合,灯烛荧荧。

博山炉中百和香,逶迤好气盘桓,衬得容颜更好。若是长孙微云肯着盛装,那定是“香缨麝带缝金缕,琼花玉胜缀珠徽”1,天地之间无人可比拟。

长宁垂下眼帘,慢吞吞道:“你今年十七岁了吧,怎么,还没定亲么?我记得梁国公府上未曾分家,长孙家三房共有三位娘子,且都到了适婚的年纪。你这长姐没动静,妹妹们也不好越过你去啊。”

扑面而来的香气让长孙微云有片刻的失神,她别过头避开了长宁随意拂动的手。她原本还想着突厥以及茶税的事情,这会儿听明白长宁的话语,脸色立马冷了下来。她不轻不重地推开了长宁,冷着脸道:“此事与公主无关。”她表情控制的还成,可长宁还是分辨出她开始生气了。往后退了一步,奉上了一个笑脸:“不早了。”

长孙微云心想着,确实不早了,她也是昏了头才会答应来竹一院中。她不吭声,长宁没再继续逼迫,旋身从书架上将那本《燕双飞》取了下来,递给长孙微云,努了努唇道:“同安送来的。”

同安对长宁的针对自来了昆山书院就没停过,她虽劝过同安不要再这些无用的琐事上争执,可同安向来不听她的。从同安手中流出去的,八成不是什么好物。长孙微云心不在焉地想,沉默着伸手接过。

长宁盯着长孙微云:“我以为就算不欢而散,你也会摆出一副宾主尽欢的姿态来。这事情若是让长孙相公知道了,他是不是要责备你一句‘进退无度’啊?”

长孙微云眸中掠过了一抹愤慨来,以她的家世,也不该被人捏圆搓扁。可看着长宁那张招摇的、笑得可谓明目张胆的脸,责备的话语又咽了下去。“请公主不要再拿我当消遣。”好一会儿,长孙微云才挤出这么一句话来。

长宁闻言敛了笑,眨了眨眼:“我与你论政务,你认为是消遣吗?”

长孙微云语塞,可今日发生的事情,她觉得自己很不得体,而长宁公主也不够庄重。她抿了抿唇,暗暗跟自己置气。

长宁“哼”了一声,一摆手,故意作不耐烦道:“你走吧。留在这里,难不成等我邀请你抵足而眠吗?”

长孙微云瞪大了眼睛,面上飞起一抹绯红,她朝着长宁行了一礼,忙不迭退了出去。步履如飞好似什么洪水猛兽在追赶。

长宁实则知晓自己在“强人所难”,可仍旧忍不住有些气闷,待到梨儿钻出来,她立马逮着人问:“我这竹一院是龙潭虎穴吗?”

梨儿诚恳道:“对长孙娘子而言,是的。”

长宁唏嘘,又说:“最迟七月便要回长安了,公主府早已经落成。我若是跟圣人提议,以长孙微云为长史如何?”本朝公主置府在明皇帝朝是被废止,只不过当今无子,日后天子兴许从诸公主中诞生,故而圣人提出长宁开府时,阻拦的声音并不大。

梨儿心累,劝道:“就先不说朝臣会不会有异议了,公主府长史可是您的心腹,若是让外人来当,那不是给人一个摸清公主府的机会吗?”

长宁“嘁”了一声:“长孙相公虽看重她,却也让她居于幕后,所学一切不过是旁人衣上点缀,当真是可惜了。”太宗在位时,女官、内外命妇皆预朝事,可毕竟没有成规章制度。若是再给太宗十年时间,女子开科早已经推行下去了。到她祖父时,偏用前朝世族,别说推行太宗未竟的政策了,甚至连早已经贯彻多年的法令也要一并废除了。想了一会儿,长宁有些生气,眼下都重男嗣,若是圣人膝下当真有子嗣,那风向大约是一边倒,她日后也要仰兄弟鼻息度日,着实令人不痛快。

长宁的神色变幻不定,梨儿看得揪心,不由得关切询问。

长宁气咻咻道:“我在想,若是圣人有子息,那我与同安就都成了笑话了。”

梨儿噤声,好半晌才小声说:“不是还没到那时候吗?圣人膝下子嗣多夭亡——”其实她想说“就算生了也养不大”,可这话有点大逆不道,到了唇边便有咽了回去。

长宁道:“我突然觉得有些不公。”圣人膝下无子,她过去也不曾思考这些问题,甚至对帝位都兴致缺缺。现在脑子转动起来,发现面前摆着的是烂账里的烂账。“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啊……”长宁低喃道,“苦我心志、劳我筋骨、饿我体肤就不必了。”

大步踏出去的长孙微云在走出了一段距离后才放缓了脚步,她回头,暮色灯影中的小院只余下一个依稀的轮廓。她长长地吐出了一口气,回到了自己的院中。

灯火通明,院外一左一右门神似的站着两个人,一个是惯来伺候她的婢女,另一个则是跟在同安身边的芍药。长孙微云心思微微一沉,将《燕双飞》塞到了衣襟中,才慢条斯理地迈步进入。

“你又去找长宁了?”同安黑着脸,语气不太好。

今日的长孙微云颇为精疲力尽,没有闲心情应付同安。朝着侍立在一旁的人使了个眼色,她快言快语地说道:“你与长宁公主都未曾真正开府,先前都住在了宫中。长宁公主有机会接触到折子,你呢?”

同安闻言一愣,她拧眉道:“政事都是圣人与政事堂处理,与我何干?”没等到长孙微云解释,反而惹来劈头盖脸的一番话,同安更是怏怏不乐。

长孙微云听了这言语,心中越发失望,一颗心沉入了地心中。左右看了一阵,见四下无人,她又问:“公主为何想做天子?”

同安不耐道:“我家百年为天子,我身为帝女,自然也当得。”

长孙微云简直想发笑:“只是这样?”

同安抿唇:“那还要哪样?李渐也说了,圣人当垂拱而治!”

长孙微云一时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谁?河间郡王?!”她看着同安,疾言厉色道,“《书》有言:‘惇信明义,崇德报功,垂拱而天下治。’是谓‘所任得人,人皆称职,手无所营,下垂其拱’!2公主是以为自己能做到这点吗?长宁公主已经通晓政事,而公主你如今仍旧沉浸在声色犬马的游戏中,与奸佞小人往来,日后要拿什么与长宁公主争?难道以为梁国公府能一手通天,左右储位吗?!”

同安一张脸红红白白,难堪间又夹杂着几分委屈:“你这么大声做什么?”

长孙微云搭着眼帘,淡淡道:“河间郡王乃赵王嫡子,至今朝中仍有不赞同女主当政,以为‘阴阳失位’的。公主日后当与之保持距离才是。论亲亲,他甚至不如长宁公主。我长孙家满门荣辱都寄托在公主身上,愿公主三思而后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