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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映景也已看出来,温家堡并非卧虎藏龙,另有高人,只是那一日曹虎为何匆匆而去,却百思不得其解。有一次他偶然把话题带到这件事上,温老夫人微微一笑,顾而言他。王映景知主人不肯吐露,从此绝口不提。
这日午后,费望舒打扫了大厅和练武厅,溜出庄去,到后山林子里玩耍。他常于无人时在这里练习轻功,追兔逐犬,飞身捕鹊,掷石捉鸦,这时正玩得高兴,忽听得温文新的声音说道:“王伯伯,那路通臂六合拳,其中我还有好些不明白的,请您指点。”费望舒忙钻入一棵柏树后的长草丛中,听得王映景道:“好!阿飞,香香,这路拳法你们是练熟了的,便拆给温少爷瞧瞧吧。”
费望舒从草丛中向外望出去,只见王香香解下了外罩衣衫,紧了紧腰带,笑道:“师哥,请你手下留情。”刘飞嘻嘻一笑,说道:“好说,好说!师父,我们拳脚生疏了,请您指点。”王映景道:“常言道:拳不离手,曲不离口。学过的拳脚怎么可以生疏的?”刘飞应道:“是!”向王香香一招手,跃入草场中间。
王香香道:“拳招来啦!”左手轻轻一拳,刘飞举右手一架,王香香右臂倏地击出,击向刘飞面门,拳头离他鼻子约有半尺。刘飞仰后相避。不料王香香的右臂突然间似乎长了一尺,本来力道看来已尽,陡然间手臂不动,拳头疾伸,啪的一下,正中刘飞鼻旁脸颊。刘飞“哎呦”一声,跳开两步。王香香笑道:“哎呦,师哥,对不起!”温文新拍手大笑,叫道:“好,好!通臂连拳,果然了不起!”
刘飞有心让师妹一招,好讨她欢喜,否则决不致连第一招最初步的通臂连拳也让不开,听得温文新大声喝彩,见师父板起了脸不作声,便即转身出拳,呼呼有风。师兄妹这一交上了手,刘飞更不相让,毕竟他力大招沉,又多学了半年,王香香渐渐抵挡不住,避让稍迟,左肩上吃了一拳。她“哎呦”一声呼叫,刘飞微笑道:“师妹,对不起。”转头向温文新瞪眼相视,心道:“好小子,你瞧得仔细了!”温文新侧头瞧着远处云山,假装没瞧见他这一招。
王映景道:“香香,这通臂连拳嘛,最要紧的是要记得虚实之用。”走到徒儿和女儿身边,虚拟拳脚,口中说道:“招数的名称,当真过招时不用记着,记了也是没用。咱们说‘凤凰旋窝’、‘燕子掠水’什么的,只不过教招时有个名目,我说之后,你们知道我使的是哪一招而已,当真动手,你用‘凤凰旋窝’把对手打倒,还是用‘燕子掠水’把对手打倒,半点儿也不相干。你心里记着招数,反而把虚实之用给忘了。你只要见到他左臂这么一沉,就知他右拳便要打将过来。又要瞧他右腰,倘若并不当真使劲,他右拳这一下便是虚的,真正实招却在左手,左手拳这一下,可就结结实实,厉害得很了。你闪他的右手拳,往左一避,砰的一下,刚好凑上了他的左拳。通臂连拳双臂忽左忽右,两条手臂似乎串成了一起,倒像左臂可以连接到右臂上,有时右臂又可连接到左臂上。其实两条手臂如何可以互相连通,只是转换得快了,对手头晕眼花,分不出虚实而已。”
刘飞与王香香对这路通臂连拳早就练得纯熟,王映景将温文新叫过来,指点了拳招,着重解释虚实之道,连比带说,详细解明。
费望舒听了一会儿,心中暗暗好笑:“这老头儿说的狗屁不通!跟人打架,哪有牢牢记住这一拳是虚,那一脚是实的道理。我这拳明明是虚,忽然变作了实,有何不可?你以为我这脚是实,快快闪避,我见你一避,实变为虚,下一脚你以为定是虚了,不闪不避,我偏偏变作了实,狠狠地在你屁股上一踹,你不跌个狗吃屎才怪?”
费望舒早知自己的家传武功比王映景高出百倍,饶是这位王老板名闻江湖,说什么“神拳无敌”,只要自己跟他一动手,三拳两脚就能把他打倒在地,爬不起来。这时听他向三个后辈一说拳脚之道,拘泥不化,更知他武功甚为有限,做物流生意这么久没给人打死,当真运气好得很了。其实王映景也非运气奇佳,他的武功确实造诣不凡,只因费望舒自己学到了天下一等一的北斗宫神功,常言道“登泰山而小天下”,他不知自己已登上了泰山,一眼望出来见到群山低矮,便诧异不已,却是他的见识小了。
王映景教了好一会儿,便命三人试招。刘飞和温文新倒是真打,温文新武功根底远比刘飞高,通臂连拳虽是初学,但他乘着王映景不在意时,忽然使出万澜集团的威风激穿拳,夹在通臂连拳之中,刘飞莫名其妙地连中几拳,鼻子流血,便退了开去。王香香跟着再上,温文新故意容让,给她的粉拳打了几下,见王香香一脚扫来,大叫一声“哎呦!”她脚未扫到,温文新已先摔倒在地,王香香这一脚才踢到他腿上。
刘飞大声道:“我不练啦!你跟温少爷真真假假的玩吧!”转身出林。王映景脸色阴沉,“嘿”的一声,跟着离去。温文新有心要留下来跟王香香说一会儿话,王香香却道:“温少爷,你先回去,我歇一会儿再来。”温文新道:“好!”见她脸色郑重,不敢违拗,便跟着王映景师徒回庄。
王香香舒了几口气,自己展开拳脚,练了一会儿查拳。费望舒躲在草丛之中,见王香香身形婀娜,一拳打出,衣袖上褪,露出半段手臂,雪白粉嫩,浑圆如玉,费望舒欲待多看一会儿,她衣袖垂落下来,将手臂遮住了。只见王香香左腿高高踢出,足尖几乎过顶,山东茧绸的裤筒垂了下来,露出她小腿的一段白肉。费望舒这时才十几岁,还不能明白男女之意,但情窦初开,已知欣赏女子的美色。王香香青春美艳,十八九岁年纪,身材丰满,皮肤白皙,虽非绝色美女,但艳丽非凡,不论哪个男子见到,都忍不住要多瞧一眼。费望舒见到了她手臂和小腿的白肉,不禁从草丛中长起半个身子,要想瞧得更清楚一些。
王香香练了一会儿查拳,喘气重了,觉得倦了,见四下无人,仰天一摔,躺在草地之上,轻轻哼起小曲:“让我变成美丽的骏马,和你驰骋在天涯。一起守护古老的神话和传说,永不凋落。摘朵美丽的晚霞,让它盛开在天涯。我的心被融化,梦想就会到达……”声音娇柔婉转。费望舒一生之中,从来没听到过这般销魂蚀骨的甜美情歌,情不自禁地伸出手去,拉住了一株灌木的树枝。那树枝坚硬有刺,荆刺刺入他的掌心,费望舒竟不觉得,似乎自己握住了王香香的小手,正在听她温柔款款地叮嘱:“让我变成美丽的骏马,和你驰骋在天涯……”
他只盼王香香跟着唱下去,唱的是几句缠绵深情的情话,却听王香香口齿模糊,重复着只唱:“让我变成美丽的骏马,和你驰骋在天涯……”再唱几句,歌声变成了轻轻的鼾声,天时温暖,她出力练了拳脚之后,竟在草地上睡着了。
费望舒从草丛中轻轻爬出,站在王香香身旁,只见她双臂放在身侧,仰天而睡,一丛黑发散在脑后,额头有几粒细细的汗珠,双眼闭住、长长的睫毛微微颤动,笔挺的鼻子下是张樱桃小口,嘴唇轻轻颤抖。费望舒胸中一股强烈冲动,便想扑上去在她的小口上咬上一口,立即转身便逃,一跃上树,料想她即使立即醒来,也认不出自己,追不上自己。
这只是一时的孩子气想法,他无论如何不敢,心想:“香香姐知觉之后,既不理我,也不打我,只是一把将我推开,一句话也不说,回去跟王映景、刘飞、温文新、温老夫人他们说了,我回到庄去,大家见我便大笑,刮着脸羞我,那可如何是好?我只好投河自尽,人也不要做了,丑奴儿大哥也不敢见了!”他站在王香香身旁,只见她高耸的胸部随着呼吸而起伏,向下瞧去,见她短衣耸了上来,露出红色肚兜两三寸长的粉红缎子边缘,粉红边下面是两三寸白嫩的肚皮。他不敢再向下看了,眼光上望,见到她衣领解开了,露出又白又嫩的头颈,颈中挂着条细细的黄金项链,垂向胸前。
费望舒的心频频乱跳,似乎听到了自己心跳的声音,心中只想:“香香姐要是肯让我亲亲她的脸,亲亲她雪白的头颈,不推开我,不笑我,不论要我做什么都可以。我肯变成只小狗,伏在她脚边……她要跟她爸爸运货,不管有多凶狠的强人来劫货,都由我去打发。她爸爸武功不行,她师哥更不行,那温少爷也没用,只有我小望舒能为她出力,就算有一千个一百个武功挺高的强人,也只有我费望舒能挺身保护她周全。强人将我砍得周身是伤,但终于给我杀退了,香香姐拉着我的手,唱着‘让我变成美丽的骏马,和你驰骋在天涯……’她摸着我全身流血的伤口,流着眼泪说:‘望舒弟弟,你为我受这么多伤,杀退了强人,我不知怎么报答你才好……’”
他痴痴地望着王香香樱红的小嘴,满脑子胡思乱想。突然间只见那小嘴缓缓张开,嘴角边显现娇媚的微笑,露出两排雪白晶莹的牙齿,叹了口长气。费望舒只觉这微笑说不出的好看,他完全不懂,这是女子在思念情郎,要引得情郎来抱自己的笑容。只见她双臂伸起,虚搂着空中的一个幻影,双袖下垂,露出两条雪白的胳膊。
费望舒大惊,急忙转身,飞步疾奔,到了一株大松树下,一跃而起,踏上枝干,藏身枝叶之间。只见王香香坐起身来,跟着站起,嘴里轻轻哼着:“啦啦啦啦啦……啦啦啦啦啦……暖暖的阳光,九天外马琴悠扬,是最耀眼的光芒……”一面低唱,一面慢慢出林去了。他可不知,在王香香心中,全没半点费望舒这个小屁孩的身影。她不会梦到温文新,也不会梦到刘飞,她梦到的,是那日在戏台上见到的那个扮相俊雅、满身锦绣、眉清目秀的贵胄公子。
王映景年老血亏,晚上睡得不沉。这一日三更时分,忽听得墙外喀喇一响,是谁无意中踏断了一根枯枝。王老板一生闯荡江湖,声一入耳,即知有夜行人在屋外经过,但只这么一响,再无声息,竟听不出那人是向东向西,还是躲在墙上窥伺。他虽在温家堡作客,但主人于己有恩,平日相待情意深厚,他已把温家堡的安危瞧得跟自己家的一般重,当下悄悄爬起,从枕底取出金丝软鞭缠在腰间,轻轻打开房门,跃上墙头,突见庄外黑影晃动,有人奔向后山。
他一瞥之下,见此人轻功颇为了得,心下寻思:“莫非那曹虎心犹未死,又来作怪?此事由我身上而起,王老头儿岂能袖手?”当即跃出墙外,脚下加快,向那黑影去路急追,奔出数十丈,却已不见了黑影的踪迹,心中一动:“不好,别要中了敌人调虎离山之计。”急忙飞步扑回温家堡。来到庄墙之外,但听四下里寂静无声,稍感放心,但疑惑道:“适才此人身手不凡,实是劲敌。但瞧他身形瘦小,与那盗魁曹虎大不相同,不知是江湖上什么好手到了?”
他抓住软鞭,在掌上盘了几转,弓身向庄后走去,要察看个究竟。窜出十余丈,将到庄院尽头,忽听西首隐隐有金刃劈风之声,他暗叫一声:“惭愧,果然有人来袭,却不知跟谁动上了手?”双足一点,身形纵起。王老板年纪虽老,身手仍极矫捷,左手在墙头一搭,一个倒翻身,轻轻落在墙内,循声过去,听得声音是从后进的一间砖屋中发出。但说也奇怪,二人一味哑斗,既没半声吆喝叫骂,兵刃亦不碰撞。他心知中间必有蹊跷,先不冲进相助,凑眼到窗缝中一望,不禁险些失笑。
但见屋中空空荡荡,桌上一灯如豆,两个人各执钢刀,盘旋来去地激斗,一个是少主人温文新,另一个却是他母亲温老夫人,母子俩正在练习刀法。
他只瞧了片刻,不由得倒抽一口凉气,只见温老夫人出手狠辣,刀法精妙,固与日间的龙钟老态大不相同,而温文新一路八卦刀法使将出来,也虎虎生风。原来非但温老夫人平时深藏不露,温文新也是故意隐瞒了武功。他平日教温文新的只是拳脚,刀法自己并不擅长,温文新也从来不提,想不到这青年兵刃上的造诣着实不低。
他悄立半晌,想起十五年前在甘凉道上与温文新的父亲温宏伟动手,让他砍了一刀,劈了一掌,养了三年伤方得康复,自知与他功夫相差太远,此仇难报,甘凉道一路从此绝足不走。此时温宏伟已死,温老夫人于己有恩,昔日的小小嫌隙早已不放在心上,哪知今日中夜,又见仇人的遗孀孤儿各使八卦刀法对招。
他思潮起伏:“温老夫人的武功实不在我之下,何以她竟然半点不露痕迹?她留我父女师徒在庄,是否另有别情?”凝思片刻,再凑眼到窗缝中时,见母子二人刀法已变,各使八卦游身刀法,满室游走,刀中夹掌,掌中夹刀,越打越快,打到第六十四招“收势”,二人向后跃开,母子俩依足了规矩,各自举刀致敬,这才垂下刀来。温老夫人不动声色,在青灯之下脸泛绿光。温文新却已满脸通红,呼呼喘气。
温老夫人沉着脸道:“你的呼吸总是难以调匀,进境这样慢,哪一年哪一天才报得你爸爸的大仇?”王映景心中一凛,只见温文新低下了头,甚有愧色。温老夫人又道:“那秦英豪的武功你虽没见到,他驭马控车的内力总亲眼目睹的了。费冠英的功夫不在秦英豪之下。这二贼的武功,你此刻跟他们天差地远,但只要勤学苦练,每过得一日,你武功长一分,这二贼却衰老了一分,终有一日,要将二贼在紫金刀下碎尸万段。”
王映景心想:“这母子二人闭门习武,不知费冠英早于十多年前便死了。”只听温老夫人叹了口长气,说道:“唉,你这孩子,我瞧你啊,这几日为那王家的丫头神魂颠倒,连练功夫也不起劲了。”
王映景一惊:“难道香香和他有了什么苟且之事?”但见温文新满脸通红,辩道:“妈,我见了王……王姑娘总是规规矩矩的,话也没跟她多说几句。”温老夫人“哼”了一声,说道:“你吃谁的奶长大?心里打什么主意,难道我还不明白?你看中王家姑娘,那不错,她人品武艺,我很合意。”温文新很高兴,叫了声:“妈!”温老夫人左手一挥,沉着嗓子道:“你可知他爸爸是谁?”温文新一愕道:“难道不是王伯伯?”温老夫人道:“谁说不是?你却可知王映景跟咱家有甚牵连?”温文新摇摇头。温老夫人道:“孩子,他也是你爸爸的仇人。”温文新大出意料之外,不禁“啊”了一声。
王映景不由得发抖,但听温老夫人又道:“十四年前,你爸爸在甘凉道上跟王映景动手。你爸爸英雄盖世,那姓王的岂是他对手?你爸爸砍了他一刀,劈了他一掌,将他打得重伤。但那姓王的亦非平庸之辈,你爸在这场比武中也受了内伤。他回得家来,伤未平复,咱们的对头费冠英深夜赶上门来,将你爸害死。若非你爸跟那姓王的事先有这一场较量,嘿嘿,紫金刀客威震江湖,谅那费冠英怎能害得你爸?”她说到最后这几句话时语音惨淡,嗓子嘶哑,听来极为可怖。
王映景一生经过不少大风大浪,此时听来却也不寒而栗,心想:“费冠英何等功夫,温宏伟就算身上无伤,也难逃此劫。老婆子心伤丈夫惨死,竟迁怒于我。”
只听温老夫人又道:“阴差阳错,这老头儿竟会运货投来我家。这温家堡是你爸爸亲手所建造,怎容鼠辈在此放肆劫货?但你可知我留姓王的父女在此,有何打算?”温文新声音发颤道:“妈……你……你要我为爸报仇?”温老夫人厉声道:“你不肯,是不是?你是看上了那姓王的丫头,是不是?”
温文新见母亲眼中如要喷出火来,退后了两步,不敢回答。
温老夫人冷笑道:“很好。过几天我给你跟那姓王的提亲,以你的家世品貌,谅他决无不允。”
这几句话却叫王映景和温文新都大出意料之外。王映景隔窗看到温老夫人脸上切齿痛恨的神气,微一琢磨,全身寒毛根根直竖:“这老太婆用心好不狠毒!她杀我尚不足以泄愤,却要将我花一般的闺女娶作媳妇,折磨得她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天可怜见,叫我今晚隔窗听得她母子这番说话,否则……我那苦命的香香……”
温文新年轻识浅,却全不明白母亲这番深意,又欢喜,又诧异,想到母亲肯为自己主持这门亲事,欢喜倒有九分,只剩下一分诧异。
王映景只怕再听下去给温老夫人发觉,凝神提气,悄悄走远,回到自己屋中时抹了额头一把冷汗,猛然想起:“那奔到后山的瘦小黑影却又是谁?”
第二天午后,王映景换了件新外套,命温文新请母亲出来,有几句话商量。温文新又惊又喜,心想:“难道母亲这么快就已跟他提了亲?瞧他这副神气打扮,那可不同寻常。”请母亲来到后厅,和王映景分宾主坐下,自己下首相陪。他望望母亲,又望望王映景,一颗心砰砰直跳,但听王映景道谢护货之德、东道之谊,温老夫人满口谦虚,只盼他二人说到正题,但两个言来语去,尽是客套。
说了好一会儿,王映景才道:“小女香香的年纪也不小了,我想跟温老夫人商量一件事。”温文新心砰的一下大跳。温老夫人大是奇怪:“却也没听说女家先开口来求亲的。”说道:“王老板尽说不妨,咱们自己人,还拘什么礼数?”王映景道:“我除了这丫头,一生就收了一个徒弟。他天资愚钝,性子又鲁莽,但我从小就当他亲儿子一般看待。这孩子跟香香也挺合得来,我就想在贵庄给他二人订了这桩亲事。”
温文新越听越不对,听到最后一句话时,不自禁地站起。温老夫人心头大怒:“这老头儿好生厉害,定是我那不中用的儿子露了破绽。”脸上不动声色,连声“恭喜”,又叫:“孩儿,快给王伯伯道喜!”温文新脑中糊涂一片,呆了一呆,直奔出外。
王映景又和温老夫人客气好一阵子,才回屋中,将女儿和徒儿叫来,说今日要给二人订亲。刘飞大喜过望,笑得合不拢嘴来,王香香红晕双颊,转过了头不作声。王映景说道:“咱们在这儿先订了亲。至于亲事嘛,那是得回自个家去办的了。”他知女儿和徒儿心中藏不住事,昨晚所闻所见半句不提。
王香香娇憨活泼,明艳动人,在温家堡这么八个月一住,温文新和她日日相见,竟叫他一缕情丝,牢牢地缚在这位姑娘身上。他刚得母亲答允要给自己提亲,料想事无不谐,虽听母亲说与王家有仇,但想大仇人毕竟是费冠英与秦英豪,王家之仇自己从中调处,日久之后,必能化解,正在满怀喜悦之际,突然听到了王映景那几句晴天霹雳一般的言语。他独自坐在房中,从窗中望出去,呆呆地瞧着院子中一株银杏,真难相信适才听到的话竟会是王映景口中说出来的。
他失魂落魄,也不知过了多少时候,直至一名家丁进房来,说道:“少爷,练武的时候到啦,老太太等了你半天呢。”温文新一惊,暗叫:“糟糕,糊里糊涂地误了练武时候,须讨一顿好骂。”从壁上摘下了镖旗,快步奔到练武厅中。
只见温老夫人坐在椅中,神色如常,说道:“今儿练督脉背心各穴。”转头向两名持牌的家丁叫道:“将牌儿拿稳了,走动!”温文新暗暗纳罕:“王伯伯说这等话,怎地妈毫不在乎?”但温老夫人平日训子极严,练武之际尤其没半点宽纵,稍一不慎,打骂随之,温文新取金钱镖扣在手里,不敢胡思乱想,凝神听着母亲叫穴。
只听温老夫人叫道:“秦英豪,命门、陶道!”温文新右手双镖飞出,正中木牌上所绘人形背心两穴。温老夫人又叫:“费冠英,大椎、阳关!”温文新左手扬起,认明穴道,噔噔两声发出,大椎穴打准了,阳关穴却稍偏了些,突然间见到木牌有异,一声惊噫脱口而出,定睛看时,见木牌上原来写着的“费冠英”三个黑字已然不见。他招手叫那持牌家丁过来,待那木牌拿近,看清楚“费冠英”三字已给人用利器刮去,却用刀尖刻了歪歪斜斜的“温宏伟”三字,这一来适才这两镖不是打了仇人,却是打中了自己父亲。温文新又急又怒,反手一掌,将那家丁打落两枚牙齿,跟着飞起一脚将他踢倒。
温老夫人叫道:“且住!”心想这些家丁自幼在温家堡长大,怎能如此大胆,此事定是外人所为,心念一动,立时想到了王映景师徒三人,说道:“请王老板他们三个来说话。”温文新本来为人精细,今日婚事不成,失意之下,鲁莽出手,听母亲叫请王映景,立知打错了人,忙将那家丁拉起,说道:“打错了你,别见怪。”伸手去拔牌上人形穴道中的金钱镖。温老夫人伸手拦住,说道:“慢着!就让他得意一下,又有何妨。”转头吩咐家丁,到老爷灵堂中取紫金刀来。
王映景师徒三人走进厅来,见练武厅上人人神色有异。王映景暗吃一惊:“这老婆子好厉害,一时三刻便即翻脸。”双手一拱,说道:“老太太呼唤,不知何事?”温老夫人冷笑道:“先夫已然逝世,王老板往日虽有过节,却也不该拿死人来出气啊。”王映景一呆,笑道:“在下愚鲁,请老太太明示。”温老夫人向那木牌上一指,说道:“王老板乃是江湖上响当当的汉子,这般卑鄙行径,想来也不屑为。请问是令爱所干的呢,还是贤徒的手笔?”说着双目闪闪生光,向王家三人脸上来回扫视。王香香从未见过她如此凛然有威,甚为惊诧。
王映景见木牌上改了人名,也大为骇异,朗声道:“小女与小徒虽然蠢笨,但决不敢如此胡闹。”温老夫人大声道:“那么依王老板之见,是温家堡自己人干的勾当了?”王映景想起昨晚所见的那瘦小人形,说道:“只怕是外人摸进庄来,也是有的。在下昨晚……”温老夫人打断话头,厉声喝道:“难道会是费冠英那狗贼自己来做这鬼祟的勾当?”一言甫毕,突然人圈外一人接着叫道:“不敢去找真人动手,却将人家名字写在牌上出气,这才是卑鄙行径,鬼祟勾当!”
温老夫人坐在椅上,瞧不见说话之人是谁,但听到他声音尖细,叫道:“是谁说话?你过来!”只见两名家丁给人推着向两旁一分,一个男孩走上前来,正是费望舒。
这一下当真奇峰突起,人人大出意外。温老夫人反而放低了嗓子,说道:“望舒,原来是你。”费望舒点头道:“不错,是我干的。王老板他们全不知情。”温老夫人问道:“你这么干,为了什么?”费望舒道:“我瞧不过眼!是英雄好汉,就不该如此。”温老夫人点头道:“你说得很对,好孩子,你挺有骨气,你过来,让我好好瞧瞧你。”说着缓缓伸出手去。
费望舒倒没想到她竟会不怒,便走近身去。温老夫人轻轻握住他双手,低声道:“好孩子,真是好孩子!”突然间双手一翻,一手扣住他左腕会宗穴,一手扣住他右腕外关穴。
她这一翻宛似电光石火,费望舒全未防备,登时全身酸麻,动弹不得。若凭他此时武功,温老夫人怎能擒得他住?但他究竟全无临敌经验,不知人心险诈,双腕既入人手,空有周身本事,却已半分施展不出。温老夫人一拿之下,便知他筋骨着实有力,唯恐他挣扎,飞脚又踢中他梁门穴,命家丁取过铁链麻绳,牢牢将他手足反绑了,吊在练武厅中。
温文新取过一根皮鞭,夹头夹脑先打了他一顿。费望舒闭口不响,既不呻吟,更不讨饶。温文新连问:“是谁派你来做奸细的?”问一句,抽一鞭,又命家丁去看住丑奴儿,别让他跑了。他满腔愤恨失意,竟似要尽数在费望舒身上发泄。
王香香和刘飞见费望舒头脸已全是鲜血,心下不忍,几次想开口劝阻,但王映景连使眼色,神色严厉,命二人不可理会。
温文新足足抽了三百余鞭,终究问不到主使之人,眼见再打下去便要把他活活打死,这才抛下鞭子,骂道:“是奸贼费冠英派你来的是不是?”费望舒突然张嘴哈哈大笑。他这样一个血人儿,居然尚有心情发笑,而且笑得甚是欢畅尽意,并无做作,更大出众人意料之外。温文新抢起鞭子,又待再打,王香香再也忍耐不住,大叫道:“不要打了!”温文新的皮鞭举在半空,望着王香香的脸色,终于缓缓垂下。
费望舒身上每吃一鞭,就恨一次自己愚蠢,竟然不加防备而自落敌人之手,当时全身皮开肉绽,痛得几欲昏去,忽听王香香“不要打了”四字出口,睁开眼来,见她脸上满是同情怜惜之色,不由得大是感激。
温老夫人见儿子为女色所迷,只凭人家姑娘一句话便即住手停鞭,心中恼怒异常,鼻孔中微微一哼,却不说话。王映景道:“老太太,你好好拷打盘查,总要问个水落石出。香香、阿飞,咱们出去吧!”当下向温老夫人一抱拳,领着女儿徒弟,走了出去。
王香香出了练武厅,埋怨父亲道:“爸,打得这么惨,你怎么见死不救,还叫她好好拷打?”王映景道:“江湖上人心险恶,女孩儿家懂得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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