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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浑把儿子送去军营的事没几天就传得满城风雨,他那在琅中深山里修行的老岳父杀气腾腾骑着马来,何浑乍看到这老汉,骨头就麻了半边。
岳父姓聂,单名一个驰字,乃是个剑客游侠,家资巨万。
这剑侠大富翁老岳丈平常最疼爱的莫过于他家这个小孽障,疼得那小孽障无法无天,稍不如意就跟老子娘呛。
聂驰下马来,虎目紧盯着女婿,大手一扬。
何大人闭上眼,准备以苏秦说秦王的架势陈说此举的利弊二三,没成想落到肩上的却手亲切地拍了两下,他有点受宠若惊。
“做得好。”
原来老岳父曾多次下定决心要把外孙锻造成器,但一听到那声“阿翁”,他那点决心就跟大水当前的土堤,立马就溃不成军,片甲不留了。
他自己万万狠不下心做的事,被女婿做成了,心头那根软刺终于被拔掉了,万般欣慰。
聂驰跟女婿喝了半天酒,陡然问:“囡囡何在?”
说完两人都愣了一下,聂驰这才想起他的心肝外孙被送走了,犹记得从前喝酒时那小不点总在他身边哼哼唧唧,心头一空,凉了半截。
软刺在心头搁太久,那就成心头肉了,突然被拔掉倒叫人不自在。
于是老阿翁敲敲碗,咳了一声:“先把他放在那边养一年,不,半年,半年后得去看看,子谦那孩子没轻没重,又不会心疼小孩,真是愁死人了……”
何浑这位泰山武艺超群,就连堂堂上淄王兼大将军的方逊都曾跪破了门槛才得他垂怜,收做门徒,他一生只收了这一个徒弟,自然悉心教授。
方逊对恩师爱敬如父,看在聂驰的面上,想必会酌情给何家这小孽畜一点甜头。
这边张权卧在七宝床上,手里把弄着玉如意,冷笑一声。里侧少年亲昵地贴上来。
“又是哪个不长眼的东西来拔虎须?”
张权一脸寒气。
“啊,”少年笑道,“想必是何清源。不得了,死在大人手下的,没有一百也有九十了,见着火坑还往上赶,他这是魔怔了么?”
少年手往下探去,俯身侍奉主人,替他解闷。
张权闭上眼,扣住少年脑袋用力按下。
门外一声朗笑,来人也不管里面正在干嘛,轻车熟路的推开门,见怪不怪的在一边坐着。张权一肚子火噌噌往上涨。
“阿瓜,子鱼跑了,你那观云台修不成了。”
张权寒声道:“出去——”
娄伯庸充耳不闻,悠然笑道:“这子鱼也是可恶,若是去年没撞到你,也不至于叫人惦念。偏生那天是七夕,这真是害人不浅。”
当时张权闲来无事,跟表哥在街上夜游散心,少年兜头撞到他怀里,他还没怪罪,对方就先把他一推——张大人何许人也,那些欲擒故纵的把戏天天在他宅子里轮回,还不明白么?
当即就有点燥热。
就见对方一言不发钻进人群,他鬼使神差跟上去,好一顿东跑西颠,就在他向少年伸手时,对方陡然朝某个角落咆哮一声,把他吓缩了手,眼睁睁看那人从角落里抓出一只龇牙咧嘴的猫。
那天月色正好,那人沐着姣姣月色,很有点像跑下凡间的月宫神谪,捉了这张牙舞爪的小畜生,匆匆把他这凡尘中的人一瞥,便抽身而去。
他自此就害了相思病,抓心挠肝,一路尾随,目送少年进了何家。
穆陵何氏军功发家,多出名将,把持着半国军队,从文的没几个。
放在吴国,武官和刀笔吏都被称作浊官,这“浊”便是指他们汲汲于俗务,不清静。
沾了个“俗”字,就是神仙都得落半截风头,大司马登时也没觉得对方有多出尘神妙了,便起了俗侩的歹心,想把人往家里拐。
要靠非常手段得到那何子鱼,势必要弄垮何氏,这并不容易,他还没想好法子,就听说何氏对寒族士子广开门庭,要重振有教无类之遗风。
何家简直是闹笑话——军功贵族搞文学,不就是叫乌鸦登台唱戏么?没得扯淡。
这般没自知的家族也就没什么好怕的,加之有娄伯庸这狗头军师在旁怂恿,张权一拍腿,要为何子鱼量身打造个“铜雀台”,定名观月楼,这钱他打算从国库里取,就给吴霖卖了碗迷/魂汤。
吴霖一听有个“月”字,就想到皇后的芳名叫做方月,那建筑叫明月缺月上弦月陛下都无话可说,偏生叫“观月”,登时不虞,叫他改成观云台。
这一年他就筹备观云台。
子鱼在这一年里更上一层楼,不负所望的长成个天仙模样,瞧得人心痒,便又计划在观云台修个月宫,好供他观赏子鱼月下起舞的风姿。
如今这计划和人都因为何浑那老小子脑袋被驴蹶坏而告吹了。
张权心里不自在,把少年推开,朝娄伯庸道:“少膈应人。”
司徒表哥气定神闲的嘴脸让人恨不得上去抽两鞭子。
“呆瓜,”娄伯庸说道,“你握着兵权,从军营带走一个人有何难处?”
张权定了定神:“方逊是根硬骨头,他底下那群狗只认他,我的人进不去……”
“鸟大了什么林子都有,出点银子,总有人为你效命。”
张权豁然开朗。
娄伯庸说道:“陛下近来常召何浑去下棋,我估摸这棋不简单,是以今天来不仅要给你解忧,还要你来参详此事。”
张权心里凉快了,就和煦起来,心思也活泛了:“吴狗我所知,不外乎启用寒族,借魏军来犯搓士族的锐气,由他去。”
娄伯庸乃是个咬人不出声的狗,当下笑道:“阿瓜一语点醒梦中人,这棋得重新布局了。”
走了五天了,何子鱼三天两头跑路,方逊将他抓回来就往马背上一挂,叫那一板一眼的副官抓着两条缰绳并马而行。
方逊有时会故意把马驱过来,黑马粗粝的舌头将他头发舔成乱蓬,他没处躲只得忍着,精疲力竭,一口气得分成两次喘。
如此这般又将他折磨了五天,期间他趁夜黑风高试图逃窜,方逊玩似的把他揪住,倒挂在树上吹了半夜冷风。
他屡败屡战,大将军刚开始还有点兴味,过后就不耐烦了,嫌他事多。
第八天他开始隐忍,昨日路过桉水,终于给他逮着机会了。
趁方逊下河捉鱼的当口,何子鱼把眼睛一尖,就见那副官正给马刷毛,他自告奋勇,七手八脚的抢过刷子,刷到一半便说要拉肚子。
这位仁兄看他两眼。
何子鱼自顾自指指不远处的矮树丛,撒丫子跑去,蹲到树背后观察片刻,悄悄的往山上挪,他自认神不知鬼不觉,狂奔的途中摔了一跤,被荆棘刮了几下,吃尽苦头后,一道劲风突然从背后袭来,他就被长鞭拴住了脚,往前一扑,摔得鼻血飞溅。
这次逃跑也以失败告终了。
何子鱼哭了一天。
队伍停下修整,何子鱼被人拎下马,有气无力的抬起眼皮,方逊朝他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