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吉利带着杨菀之骑马到了皇城根下,两人把马匹放在了城门的马房。吉利见杨菀之一脸迷茫,解释道:“其实六官官署里,只有天、秋、冬三官为了便利在皇城外设有官署,其余的都建在这皇城的东城。天官和秋官是为了给百姓办事方便,因此在北城设有一处、南城设有东西两处官署。咱冬官署嘛,本部也在东城,但只有圣人带百官东巡时才会启用,平时大家都乐意窝在玉机坊。这玉机坊和旁边的铜池坊,两个坊都是咱的地盘。不过要说我,还是玉机坊清净一些,铜池坊那边有好几个虞部的冶矿炉,每天叮叮当当的,闹死了!”
——其实也是因为冬官署太闹腾了,才被另外五官排挤出皇城的。
“这皇城分为东城、内城和宫城,宫城自然就是万象神宫,内城则有天地日月四座祭坛、王府和部分官员宅邸。基本上,能住在内城的都是三品以上的大员,还有那些国公爷、郡主、公主。他们在这皇城的范围内就是可以骑马坐车的,我们这种芝麻官,必须下马步行。”
“不过,因为当今圣人还在大兴,这内城和宫城基本都是空置的,只有下人在打理。也就东城热闹些。东城被分为两个大坊,道政坊和听政坊。天地二官在道政坊,春夏秋冬在听政坊。我们先去听政坊给你领官服。”
“劳烦吉司簿为我带路。”杨菀之听着吉利的介绍,一路上也在暗暗观察着。这洛阳城是大殷时迁址重建的,老城在如今的东南方,因战火被毁。城市中只有一条河流,因此街道都是横平竖直,虽然整体沿着洛水的走势向西北偏了十度,但城中道路都没有拐弯抹角的,就连坊内的道路也平平整整。而维扬县地处江南,县内河道交错,又从未易址,因此城中道路都是依河道而建,坊内民居也是依水而为,道路曲折,虽多了几分水乡韵味,却不如这东都工整、整洁。
两人步行到听政坊,这春官署内比起冬官署多了些女子的身影,但到底还是男子更多。春官里还是有很多的老古板,每天扒着旧制礼仪不放,因此能进春官署的多半是竺师师这种世家贵女,因为后台够硬,所以进去了也就做些清闲活计,挂个职,那些老古板碍于背景也不敢说什么。
吉利就是从春官署出来的,不过他毕竟是年轻一辈的官,受女皇恩泽更多,因此对于杨菀之来营造司只是觉得新奇,倒不会抵触。毕竟,实力在那里,这样的巧匠,营造司自然越多越好,又何拘男女。
只是一进春官署,杨菀之就能感受到好几道异样的目光。
吉利悄悄咬耳朵:“那个长得像从《山海经》里爬出来的阴暗老头儿叫张利民,是这洛阳春官署的主事。这人最古板,以前太祖在位时,他三番五次上书叫太祖还位给废帝,后来废帝造反,他被太祖从春官宗伯直接贬成上大夫。就这样还死性不改,又上书说二皇子不错,结果二皇子刺杀广陵王,然后自己猝死殿前。后来他又三番五次建议太祖传位黎相年……好在太祖是真的被他烦死了,在黎相年造反前几年就把他赶到洛阳的春官署了,不然他现在早就——”
吉利说着指了指下面。
杨菀之悄悄瞄了一眼这个捧谁谁死的倒霉老头儿,果然那老头儿正一脸不快地看着她,潦草的白胡子几乎铺满了他削瘦的脸,眉毛也长得不像话,只露出一双不友好的眼睛死死钉在杨菀之身上,确实有点像山海经里爬出来的什么异兽。
吉利形容得太生动了!
杨菀之拼命咬住嘴唇把嘴角往下拉:不能笑!
不过这张利民也太不知好歹了,太祖被他一而再再而三地上书冒犯,还能容他,没直接让他血溅当场反而把他从是非之地调到洛阳,保了他一条老命,说明太祖确实是气量非常。这张利民,唉。
领官服这种小事不用直接过张利民之手,吉利带着杨菀之速速穿过这个院子。负责官服的春官是个姑娘,看着杨菀之倒发愁了:“这,洛阳冬官署没有女官,我们这里只有男子的款式。”
吉利摸了摸自己的小胡子,看了杨菀之一眼。
小姑娘个子不算高,五尺三寸左右,但有些南方的男子身材也不魁梧,与她身形相仿的,倒也有一二。
“你介意这个吗?”吉利问完这句话,又觉得自己问这话有点多此一举,这姑娘要是介意,就不会穿这么破烂了,看她脚上那马靴,也不知道穿了多久,都有点开线了。
“无妨,有尺寸合适的就行。”杨菀之也看见这春官的官服,男子和女子不一样,男子是圆领袍,女子则是圆领上衫搭配儒裙。但她去营造司上班,穿裙子自然是不方便的。
她虽也有几分爱美之心,但更爱她的工作。何况,自己这一身确实是有些寒酸,有的穿就行!
“那就把最小码的拿来。”吉利开口,“春夏秋冬四个季节,四套官服,每套给她拿两身,还有鞋子,单鞋和棉鞋也各给她拿两双。杨工,你给她留个地址,一会儿你换一身衣服,余下的让他们今天下工后给你送到家里去。”
“好。”
这洛阳的官就是比县城讲究,还有春夏秋冬四套官服呢!营造司的官服都是下身马裤马靴,春秋天是圆领袍,秋天的料子厚些,夏天是件半袖衫,冬天则是一件羊绒的大氅。这官服的颜色纹样也有讲究,天官是青色,绣祥云纹;地官是蓝色,绣海水纹;春官绿色,绣兰石纹;夏官绯色,绣鸟兽纹;秋官黄色,绣瓜果纹;冬官则是灰黑色,绣梅竹纹。品级越高,官服的颜色越深,纹样越繁复。杨菀之现在的品级,拿到的就是一身灰色的官服,上面用银色绣线绣了梅花纹。
杨菀之换上新的官服,吉利满意地点了点头,八字胡都跟着抖了抖:“不错!”
他看着小丫头干净整洁的样子,不自觉笑成了眯眯眼,总觉得有点开心怎么回事?
赵学明:你已经发现在营造司养女儿的快乐了。
从春官署出来,两人又步行前往道政坊。这新的马靴就是舒服,踩下去脚底软软的,却一点没有感觉到有路面。杨菀之不太会做女红,她和辛温平的鞋、衣服,很多都是捡别家的旧衣服穿。前年柳梓唐阿姊出嫁,白氏收拾了好几件女儿的旧衣服鞋子给杨家姊妹。杨菀之来时穿的那双马靴则是周子煦穿不下的,林婶把那马靴的鞋底纳了又纳,但到底还是被杨菀之穿得破破烂烂。现在有了新衣新鞋,杨菀之脸上也浮出笑意。
吉利看着她步伐轻快的模样,满意地点了点头。
这个小杨工从进营造司就一直显得很老成,这下倒是终于有点孩子的样子了。要知道在洛阳城,她这个年纪的孩子都还在父母跟前呢!
她十三岁就进了营造司,想必是没有父母可以依靠。这么一想,吉利对杨菀之又多了几分心疼。
进入道政坊,没两步就到了天官署。杨菀之望着天官署高大的门楼,不由感叹:这洛阳的房子真是大气!
制举官员的入仕手续有些繁琐,杨菀之又是外来户,好在当初赵学明已经和她说过一二,她今日材料带得齐全:路引、户籍、房契和一张赵学明画押的字据——作为她确实在维扬县营造司工作过的保证。这边吉利又拿出赵学明写的推荐信——现在那信上又盖了柴克岑的印。
办事的司吏一开始看见杨菀之,还有些不耐烦:毕竟每年制举的名额也有限,给了眼前这个名不见经传的黄毛丫头,就少一个名额。而且他觉得这种丫头去了营造司也干不了什么,恐怕就是去吃白饭的!这么想着,对杨菀之讲话阴阳怪气夹枪带棒。吉利见状,从口袋里摸出一把银瓜子笑着放到那司吏手上:“王大人,这杨工初来乍到,有些地方可能欠点规矩,您多担待!”
那王司吏看官服颜色其实和杨菀之、吉利是同品级,但却一副鼻孔看人的模样:“哎呀,看在吉大人的面子上,我也不计较这些了。这女子啊,就是不如男子灵光!去把这契书填好吧。”
“多谢王大人海涵。”杨菀之淡然,会被这些人说三道四,她早有预料,因此也没显出羞赧。她这副油盐不进的样子让王司吏生出一股子没趣儿,感觉自己说了半天,拳头全都打在了棉花上。而且,他怎么觉得这姓杨的脸上一股似笑非笑的表情,好像在看他笑话一样?
王司吏觉得自己有点口干。
吉利倒是暗暗给杨菀之又加了两分。他想,洛阳营造司的那些大老粗要么暴脾气,要么腰板直得八百年都扳不弯,这小杨工能屈能伸,不错。以后上面来人了,就让她来撑门面吧!小杨工长得也周正,又不会和上面的呛起来,心理承受能力看来也是可以的。
天选打工人!
或许是因为那一把银瓜子,杨菀之的手续很快就办下来了。回营造司的路上,杨菀之解开荷包从里面取出一两银子递给吉利:“今天在天官署劳烦吉司簿替我打点,这银子……”
“你自己留着吧!”吉利笑着摆摆手,“那银子也不是我的,是柴大人一早就备着的。你们营造司的这群冬工啊,那是个顶个儿的不会来事,柴大人每个月都会给我拨一笔钱,用来给营造司的各位打点关系、安抚一下被你们得罪的人。这钱别人也用了,你也就心安理得地用着吧!”
“这……柴大人人还挺好的。”杨菀之讶异。
“那是,”吉利骄傲得小胡子都翘起来了,“我们柴大人当然好,又有能力,对下属又好。你要是念着他的好,日后就好好工作,还有就是少得罪人!你是不知道,那些臭老爷们儿一个个的,搞个营造能和地官打起架来……”
说到这个,吉利可有一肚子苦水。
要说这洛阳营造司也是真硬气,为了工役和天官吵架,为了预算和地官吵架,还会和虞部吵、为了一处设计和自己人吵。杨菀之突然想起赵学明在维扬县一手把持营造,把闻县丞气得跺脚的事情,不由点点头。
嗯,做冬官的,就要有自己的坚持!
回营造司以后,吉利又带着杨菀之在营造司转了转。这营造司几乎占了半个玉机坊,由两个三进的院落和四个作坊组成。其中一个院落是柴克岑等主事的办公所,另一个是给画师的用地,为纸部。四个作坊分别为样部、梓部、匠部、瓦部,就是烫样师、梓人、匠人、泥瓦匠工作的地方。大致了解了营造司的各个部门,吉利就让杨菀之先回去,明天卯时再来营造司,正式上岗。
杨菀之谢过吉利,又在北城转了转。这北城的北市比她们和惠坊旁边的南市小许多,东西却更精美、更昂贵。杨菀之望着自己身上崭新崭新的衣服,突然觉得平儿也得买一身像样的穿穿,不然到了书院不是要让同窗笑话?这么想着,三年没有给自己买过衣服的杨菀之怒花一两银子给辛温平买了一件粉色织蓝菱花桑蚕丝的圆领袍。
回家后辛温平看见阿姊献宝似的拿出那件衣服,又好笑又心疼:“阿姊,这河曲书院都是寒门学子,我穿那么好才是招人口舌!阿姊真想给我买衣服,我们就去南市买,我看那里的衣服也不过百十文。再说,咱们的行李只是在路上,又不是丢了,我衣服够穿了!衣服阿姊替我先收起来,等到过年的时候穿。”
“洛阳过年时候可比维扬县冷多了,这衣服这么薄,等过年了阿姊再给你买新的。”杨菀之执意让辛温平穿上,“你这几日就穿着,到了书院再收起来!再说了,总有些需要件好衣服的排场。”
辛温平心里又温暖又难过。她阿姊明知道自己不是她的亲姊妹,却对她这样好,自己一定要快些成长起来,早点让阿姊过上好日子。
等到申时,春官署的人来送了官服。杨菀之把衣服小心收好,也没闲下来,抓紧时间着手给家里打书柜和衣柜。辛温平则在院子里喂了马,把家里打扫打扫,然后回到自己的屋子,拆开了她今日收到的,钱放给她的回信。
辛温平坐在窗前借着黄昏的光线读着信上的文字,眉头拧成了一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