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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小琳趁着莫广深回学校,拎了一罐水果罐头进了病房,看到莫莉的时候竟有些尴尬。
莫莉低下头,不等柳小琳酝酿好,先开口,“你们要离婚了是吗,因为我。”
“怎么可能因为你呢,我和你爸之间早就有问题,你爸什么人你也知道,一心就是他的学生,本来就没什么钱,还总倒贴给别人。
妈妈不是不理解你爸爸,只是,妈妈觉得,人得先是自己,才能是别人的妻子,别人的母亲,对吗?你可以说妈妈自私,但妈妈也是爱你的,可爱你之前,我要先爱我自己,才有能力爱别人。你的一辈子是一辈子,你爸的一辈子是一辈子,难道我的一辈子就可以被随意的忽略和牺牲吗?
我不是那样围着老公孩子转的人,莫莉,所谓舍己为人根本不是个好词。
我知道,你也许不理解,就像周围人一样,觉得我不是个好妈妈好妻子,只是你看那些整天围着锅台转,有好东西舍不得吃给丈夫孩子的,就是好吗?她们的牺牲又有多少人感激,孩子和丈夫都觉得是理所应当,那样的生活我过不了。不是家里有难我就要跑,我只是,我只是想过好日子,咱们家现在过不下去了。莫莉,别恨妈妈行吗。”
“所以,如果没有我,没有这个病,其实你还是愿意继续过下去的是吗?”
莫莉忍不住哽咽。
柳小琳脸色变了变,叹着气,想拍拍女儿的背,又想到什么,手迟疑了一下,拍在女儿的手上。
“就算没你的病,也就再两三年,我肯定是要和你爸离婚的。”
她眼神闪躲,顾影自怜般摸上自己的脸,“我还不到四十岁,人生精彩的年月还没过去呢,我不想这么早就陷入到世俗的泥潭里。妈妈想要的更多,你爸给不了。”
“可过去十几年咱们三不是挺好的吗?妈妈,我不治病了好吗,这样就不花家里的钱了,你别走。爸爸说他在竞争副校长了,你以前不是说当校长夫人有面子吗,妈妈,是不是只要我和爸爸努力,你就不会走了?”
柳小琳看着泣不成声的女儿,也有一丝动容。她何尝不知这样做以后也许会后悔,可理智告诉她,这世上所有人对你的爱都是有条件的,哪怕是夫妻,子女,父母,这份爱附加的好也会慢慢消散,就像自己母亲那样,牺牲一辈子,也不过是换来凄楚的晚年,唯一靠得住的是钱,没有钱就没有幸福可言。
如果这个时代女人的结局终究逃不过世俗,那么最起码她趁着年轻还能享受几年,也不枉此生。
贤妻良母她不是没尝试过,可她做不了,她自私的很,她不想受任何委屈,不想过穷日子。莫广深很好,算她是坏女人,她吃不了苦。
柳小琳回避着莫莉,拧开罐头喂给她吃,可莫莉眼泪大滴砸在被子上,柳小琳失去了耐心,什么都没再说的离开了。
莫莉看着黄桃罐头,那一刻,她没有怨恨母亲,而是恨自己。
后来很多次贺子农想问莫莉,那天午夜她为何也出现在天台上,可他没有勇气。在他少年的印象中,坚定的眼神,漂亮的碎花裙子,一看就受过良好家庭教育的坐姿,哪怕是在凛冽狂风的天台上,她依然像个骄傲的小公主。
小公主在他跳下去的前一刻,握住了他的脚踝,他惊讶于一个小姑娘怎么有那么大的力气。
她憋红了脸死死抓着他,只是贺子农不明白,那一刻的莫莉不是在救她,是在挣扎着救自己。
人生很多事,是说不清道不明的,更像是注定好的。那天两人谁也没说什么,并排坐在天台边上,吃完了整盒黄桃罐头。
入口甘甜,冰凉,让人瞬间清醒,那是贺子农吃过最好吃的罐头。
离开天台前,贺子农和她说了一句谢谢,没问彼此的名字。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故事,他们也不过是一抹浮萍,也许今夜一别,这辈子不会再有机会见面。
毕竟这种时刻并不需要人来见证。
贺子农从天台下来后,如梦初醒,他该庆幸那女孩拦住了自己,没有走那一步,因为他几乎刚到走廊上,就有护士叫着他,“你爸醒了。”
贺大年奇迹一般的醒了,并且各项指标在逐渐转好,他的求生意志战胜了残缺身体的衰败。
贺子农伏在父亲身边大哭,可贺大年的醒来说不好是幸还是不幸。
第二天一早,工厂的工人和遇难者家属闻讯赶过来。
另一个幸存的冯庄还没醒,他老婆听到贺大年醒了,气的整个人晕厥过去,醒来后就哭骂。
整个走廊都出来看热闹,说祸害遗千年,她家大庄为什么就不醒,让那个罪魁祸首醒来了。
贺大年转到普通病房,听着外面的叫骂,呜呜的说着什么,青筋暴起,双眼圆瞪。
贺子农俯下身仔细听,只听到呜咽中几个词,“机器”“王志刚”“汽水瓶”,却拼不出完整的句子。
他死死地掐着儿子的手,瞪得眼睛发红,却说不出。
警方得到通知来给贺大年做笔录。可惜,他含糊得说不清话,一切都是徒劳。
但由于汽水厂爆炸案后续,工厂工人集体写请愿书,到官方门前静坐,无数报纸争相报道,那一段时间,几乎家家谈论的都是这个事,不少人被报纸上的文章,王志刚的事迹感动,唏嘘不已,闹得太大,后来官方出于各种原因考虑,判了王志刚赔偿受难者家属损失,缓刑一年。
又因为他的厂子涉及不少人,那时候正值社会转型,国营企业不少人下岗,社会极其不稳定。多方考虑,工厂没有被封,只是勒令王志刚整改。
王志刚也在记者和官方以及全厂职工的面前表态,把自己的车房卖了,将旧设备全都废弃,并且通过官方搭桥引进了进口设备,工厂得以继续运行,众人皆大欢喜。
遇难者接到了丰厚的赔偿,冯庄和其他两个遇难者家里可以安排一个人进工厂,这在当时的社会环境下,几乎是不敢想象的赔偿待遇。
一时间,王志刚的口碑不仅没因为这场爆炸一落千丈,相反,更有名了。
看了报纸的都感叹他是个好人,只有以前糖厂的一些下岗工人,在街坊邻居讲这些时会冷笑一声撇嘴,“他那人,就好装,特会装。”
不过这种话也只被人当做是吃不到葡萄说葡萄酸。
至于贺大年,虽转到普通病房,但瘫痪在床,无法自理,常年住院,表达也不清晰,警方根本无法从他嘴里还原事故的真实情况,最后也只能作罢。而王志刚也表明了态度,一直在官方和工人面前说,是自己的责任,自己没有管理好才导致这样的悲剧,贺大年到底是厂里的老职工。
他还带着报社的记者和工人代表去医院看望贺大年,贺大年见到他时,瞪着眼睛呜呜的叫着,就是说不出来。
那天其他人都离开后,王志刚还在贺大年的病房里待了许久,他走之后,贺大年好像一下就变得沉默了,不再乱叫。相反在沉默过后,嚎啕大哭了出来。
贺子农第一次见到父亲这般样子,印象里,父亲是沉默的,佝偻的,永远不苟言笑,情绪内藏的。可那天,父亲哭了整夜。他无从安慰,那是他和父亲都不擅长的。
贺子农当时在想,父亲应该是忏悔吧,毕竟当初若不是王志刚办了厂,那年颗粒无收下,他便要辍学了,他们家也快饿死了。
可他父亲做出来的事,算是恩将仇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