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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莲花有些诧异。
小叶子的见识太广了，也太有想法。
他原先也猜到小叶子定是世家贵女，却至多不过与阿娩、紫衿相仿，如今看来她竟有几分像皇室中人，所思所想皆着眼民生大局。
“我还记得有一份课业是说前朝推行改稻为桑，想在江浙州府广种桑麻，弥补户部空缺。当时丝帛价高出精米数千倍，折算成产量之后，一亩桑田比一亩稻田所赚可翻两翻。”
“夫子问我们，既然有如此之大的利差，为何民众不肯改稻为桑？我想了好久也不明白。”
“去过江浙州府之后，才知道其实前朝二者价差巨大，不是因为粮食远远够吃而便宜，而是前朝贫富分化太重——千户里九百九十九户刚得温饱，全靠地里产的一点口粮维生，而那一户盘剥来的银两用于购买丝绸，便抵得上其他人一年开销。”
“这种情况下，一旦丝帛的产量上去，价格便会大幅下滑，得益的只有原先不舍得买丝绸的小富人家……而米价一旦上涨，普通人立即就会活不下去。”
“可官员眼看政策推行不了，竟然摆明做出毁堤淹田之举，加速把土地集中到乡绅富豪手里，让普通民众沦为奴隶，真是令人心寒。”
“统治到底是为了什么？只要户部钱够花，民众不造反便可？穷兵黩武，一统天下，名传千古？”小叶子说着摇摇头，“懒政会亡国，勤勉也会亡国，兴也百姓苦，亡也百姓苦……真是让人困惑。”
这个问题李相夷也想过，在他看来统治自然是为了苍生福祉，万民安乐。
可如何实现，他也不知，只觉得维护公平正义定是没错。
“这世上总是有权、有钱、有势的人，会变得越来越高高在上。越没有底气，越忍让退缩，越活不下去，最终揭竿而起。”
“我出门以后见过许多靠行恶发迹，妄图给江湖立规矩来谋取利益，或者满足一己私欲的人。哪怕初心再干净，只要变成了上位者，都会开始考虑自己，只有你不一样。”
“不管是百川院和监察司分治的条约，还是和金鸳盟的协定，我知道你在保护一些……他们永远都不知道被你保护过的普通人。”
“所以说呀，你真的很了不起。”
“你不应该被人这么辜负的。”
李莲花一时怔然。
东海之战后他回四顾门时，听见旧友们都在暗地里指责他一意孤行，为他个人的名声置四顾门的利益于不顾，将他的大义凌驾于所有人之上。
师父师娘虽然爱他，希望他平安顺遂地过完一生，却也无视了他心底想要成为顶天立地大人物的愿望。
从流浪街头的时候开始，他就很想有一天可以不必仰人鼻息的生活，更想要这世上的每个人都不必哀求、乞讨、以恶为业。
而在更久远、更模糊的记忆中……他的亲生爹娘就是这么教他的。
名利钱财皆身外之物，君子胸怀天下，经世济民。
一直以来，许多人夸他武学奇才、位高权重，却鲜少有人跟他说，你真的很了不起。
抛开天下第一、四顾门主的光环，单纯李相夷这个人，很了不起。
无论你做李相夷还是李莲花，你都是我的英雄。
那些恨和怨，全都在正午的阳光下被晒作灰飞，她的笑里装着整个烟火人间。
李莲花忽然想，另一个自己早早遇见了如此惊艳的人，大概不会像他这样轻易被表面光鲜的东西迷了眼。
能交到几个真心的朋友，学会爱人，也不至于搞得这般狼狈。
他其实不应该嫉妒另一个李相夷，而应该感谢他。
感谢他没有错过这么好的姑娘。
他将小叶子往怀里揉了揉，“能遇到小叶子就不算被辜负啊。”
前尘往事早都了结，而属于他们的人生，才刚刚开始。
弹花匠的铺面很小，只是个木头搭的棚子，里头“嘭嘭”作响。
他们刚一进门就被灰尘呛得咳嗽起来。
一个中年人双手拨动着弹弓丝弦，还不时拿着个槌敲敲打打，满屋都是飘着的白色棉絮。
那人操着一口北方的腔调问：“买棉花，还是做被子或棉袄啊？现在人少，便宜又快！”
眼下刚过清明，气温正一日日转暖，再有两个月便入夏了，寻常人家自不会在此时购置棉被棉衣。加上棉花也是去年的尾货，自然就比平日便宜。
要不是李莲花的寒症总是猝不及防，他们也不会急着买棉被。
小叶子接话道：“我们想做两床被子，一薄一厚。”
那人想了想，开口道：“一般五斤棉的大被要三十五两左右，两斤棉的秋被十五两左右，看你们选什么被面……但有件事先说好，我妻子近日病重，我的针脚不行，所以被面你们也可以另找人缝制……一起算你们四十八两。”
他伸出一双干裂褶皱的手，上面全是针眼，可见确实刚开始学。
“你夫人病的很重吗？”
“三月里便开始咳，薛郎中说是染了风寒，吃药一个月了却越来越严重……如今起身都困难了，欸……我正想着卖掉最后一批棉花，带她去扬州城的医馆再看看。”
小叶子转脸看向李莲花。
李莲花低声道：“很可能不是风寒，是吸入太多灰絮所致。石劳又称尘肺，与风寒表征相似，舌淡苔白、胸闷气短、脉弦涩……”
小叶子会意，冲那人开口：“我夫君便是大夫，不介意的话，让他帮你夫人看一眼吧？放心，不收费的。”
“这、这怎么可以？”
那人看李莲花年纪轻轻，自然不如已过半百的薛郎中让人信服，可他气质儒雅，出手大方，又带着个貌美的夫人，或许出身什么神医世家也说不定。
“没有关系的。你可以听听他的意见做个参考，再去扬州城的大医馆看看，免得遇到庸医或者被人糊弄了。”
“那，那劳烦……”那人局促地擦了擦手，“少爷贵姓？”
李莲花连忙摆了摆手道：“在下姓李，不是什么少爷。”
“那、李大夫，不不，李神医，有劳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