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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陌老师……”女教导主任翻着面前的资料,齐耳短发因低头的姿势垂到脸颊两侧,原本就有些松垮的黑边眼镜几乎要滑下鼻梁。大概因为训人是教导主任的日常工作,见面后就没笑过。等翻完资料、抬起头,满脸皆是惊愕。
“校、校长,您瞅瞅,”主任将桌上的资料推到身边的校长面前。
校长是个发际线已撤退到后脑勺的老头,眉毛像两笔渐行渐远的“八”字,然而毕竟见过些世面。气定神闲地翻完资料,瞅了眼陌岩那一头银发,说:“这位陌老师该不会是对敝校有什么误会吧?又或者,给您写介绍信的那位领导不了解您的真实情况?凭这份资历,可以直接去省城顶尖大学做博士生导师,还是文理与艺术全才,怎会跑来我们这么个山旮旯当小学教师?”
“可不是嘛,”主任接话道,“其实不用看资历,单凭陌老师人中龙凤的气质和长相,就是我们这间小庙供不起的大神级人物。”
“校长、主任,太过奖了,”陌岩笑了下。除非到了万不得已的时候,他都尽量不说谎。此刻,即便不能将真实原因和盘托出,说出口的也不算是假话:“我对启蒙教育一直很感兴趣。”
启蒙教育,正是陌岩佛陀在过去的漫长岁月中,身体力行、乐此不疲的一项事业。而启蒙的对象并不限于小学生,再聪明、再成功的人也有犯糊涂的时候。甚至不限于人——六道众生,皆可教化,只要能做到因材施教。
“既是这样,”教导主任递给陌岩一张纸,“这是合约,本校老师的待遇都差不多,您可先看好了。薪水实在不算理想,不过学校管住,午饭有食堂,附近的物价也都合理。哦对了,再过几个月咱们篦理县可就通电了,现在也有发电机。”
陌岩装模作样地扫了一遍合约。哪怕倒贴钱他都会来这教书,只是不看两眼就接受会让人怀疑他的诚意。耳中听校长问:“这个,只是随便问问啊,陌老师还有家眷要带过来吗?”
家眷……陌岩的心一阵刺痛。“有个八岁大的养女,不准备跟来长住。”
允佳是陌岩的养女,这是事实,但陌岩一般不同外人做这种说明。对他来说,允佳和亲女儿没有分别。今日破例,是因为他事先了解到,当地民俗中对“离婚”一事颇为不齿。既然简历上写的年龄是38岁,如果他承认有女儿、但又不与自己同住,别人定会认为他是离异,这个教职可能就拿不下来了。
“校长、主任,如果没有其他问题,两周后就开学了,我想尽快领到课本,好开始备课。另外,能把一年级学生的名册给我瞅瞅吗?万一有生僻字,叫错了不好。”
两位校领导对陌岩的敬业露出赞赏的神色。课本和花名册很快被送过来,领导们也各自回办公室工作去了。
陌岩将一只微颤的手搁到名册的封皮上,无需翻开,就知道里面没有自己要找的那个名字——卫小羽。他费了那么多功夫,辗转托了几层关系来这里教书,为的就是找这个女孩,他曾经的爱人。
他不甘心,还是打开名册,仔仔细细地查看了每个学生,包括高年级的。没有人姓卫,也没见谁的名字中有个“羽”字。过去六年来支撑他在每个清晨醒来、每个深夜入睡、每一口气呼出之后还愿意再吸进来的那棵柱子轰然倒塌。
是的,距小魅羽的离世,不知不觉已有六个年头了。说“不知不觉”并不准确,那两千多个日夜他是怎么熬过来的,外人不会明白。那之前,陌岩还是以境初的身份出现在世人面前。此刻的他也大致是境初六年前的容貌,年龄一直停留在38岁。
当然细看也有变化。境初的眼睛是较深邃的宝蓝色,到了陌岩这里,成为一种更淡泊、通透的浅蓝。境初的五官原本轮廓鲜明、刚硬中带着华贵,现因消瘦竟让人看着我见犹怜。更不用说一头乌发曾在短短几天内褪成银色,给尘世中本就罕见的容颜平添几分神秘。
六年前,他和小魅羽去参加九五真教高层会议,那之后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他一直避免去想。当然回忆是躲不掉的,等大魅羽回来后,务必要同她解释清楚。
说起大魅羽,六年前她孤身一人去追寻被绑走的铮引。据修罗军说,人是找到了,还成功送回来一批奴隶。但那二人却不知何故留在了当地,后来也失去了联系。
“决不能就这么放弃!”陌岩告诫自己,深吸一口气,站起身来。将课本收进随身携带的布包里,花名册留在桌上,走出教务室。
牵引石是不会出错的。小魅羽今世叫卫小羽,就住在篦理县这一带,而这种穷地方占地虽广,只有这一所小学。这同他曾经做过的几个梦也是一致的,所以他才能撑到今天。也许是家里有什么事情,耽搁入学了,他会在这儿等下去。不是说姻缘前定吗?他俩前世、前前世有那么多瓜葛,此生也一定会再见。
于是陌岩就在学校分给他的教职员工宿舍住了下来。说是宿舍,同篦理县其他民居一样,是座榜山而建的小农房,也就学校和县政府大院里能看到稍大一些的建筑。
这样也好,陌岩喜欢安静。而且他有太多秘密,独门独户的小院再合适不过。他计划今后大部分时间住在这里,每隔俩月去看望允佳,顺带见见小川。原先还打算等他和魅羽安定下来后,便把小川从大师姐手里接过来,谁承想结局竟会是这样?现在连允佳也被兰馨和荒神要走了。
“一个大男人,怎么可能照顾好两岁小孩呢?将来再有个后妈……”兰馨识趣地把后面的话咽了回去,这不是个能开玩笑的话题。
当然,除了私事,之前陌岩和魅羽惹的那些麻烦还没完,六道将来的命运也有一半抗在他肩上。准确地说,他还有八样任务需要完成。在这之前,他不能死、不能垮、更不能偷懒。
虽然目的是来找人,陌岩对教学可没有丝毫敷衍。原本期望来这里教数学,因为魅羽前世为人、甚至大前世为鸟的时候,都对数学最感兴趣。可惜数学方面不缺老师,语文倒刚好因病早休了一位,于是陌岩便做起了篦理小学一年级的语文老师。
有时他想,还好认识他的人不知道他此刻在做什么。陌岩读书一向很杂,姑且不提成佛后那九百多年的岁月中,饱阅各地经典名着、野史外传,可谓通古晓今,出口成章。便是上一世下凡在龙螈寺做堪布时,十三岁参加昊渊佛学院会试,一个人同时辩八个教习,也没落了下风。
现在则每日领着一群小孩子,在黑板上一遍又一遍地写些“人、大、上、山”之类的入门文字。见孩子们学累了,就讲点儿他们能听懂的奇闻异事,孩子们很快便喜欢上了这位“银发老师”。而陌岩虽然学识渊博、气质伟瀚,待人一向谦和,所以同其他教职员工们也相处愉快。
只是那个叫“卫小羽”的女孩迟迟未出现。有时他甚至想,也许这一切都是命运在跟他开玩笑,让不可一世的他狠狠栽个跟头?又或是“那些人”在背后捣的鬼?当然也可能是他应得的报应。学佛当摒弃七情六欲,已成佛的他却陷得比谁都深。
约莫两个月后的某个周个上午,陌岩在走去学校的山路上。今天的语文课是上午第四节,所以离家比平日晚了些,此刻山路上人迹寥寥。已是初冬,落叶被风吹离路旁的树林,一厢情愿地朝他脚上的布鞋扑打着。以陌岩的修为,沙石近不了身,泥尘不沾袜,但今时今日,这些神通须仔细收好。
咦,在他前方的山路上还有个人在缓慢前行,一个小人儿,女孩。梳着两根长麻花辫,穿一件红花薄袄,黑条绒裤子看着有些旧了,背后的书包倒是新的。本来嘛,去学校的路上见到孩童再正常不过了。可这个女孩走得慢不说,手里还握着根长竹棍,边走边用棍子的另头在身前的路面上摸索着。
难道是个……盲童?若果真如此,怎么会一个人走山路?通往学校的路虽然避开了悬崖,有些拐角处一脚踩空滑下去也不是闹着玩儿的,比如前方就有一处。陌岩皱眉,脚底稍一用力便追至女孩身后,反正这附近也没其他人,不怕被看到。
“小妹妹,当心,”他说完后,再斜里一步跨上前,挡在小道外侧,“怎么没人送你去上学?”
女孩见身边突然窜出来个人,手中握着的竹棍一颤。陌岩意识到自己的举动可能惊到对方了,稍稍退后半步。女孩继续前行,过了片刻,才用尖细稚嫩的声音朝身后亦步亦趋的陌岩说:“家里是开武馆的,大人们都忙,走不开。这一带治安还行,听说前些年曾有人贩子被逮到,乱棍打死后弃尸荒野了,所以家人倒也放心。”
开武馆的?陌岩双眉轻蹙,附近好像没听说过。至于“人贩子被打死”这个说法,陌岩毕竟才搬来两个月,不好判断其真伪。
当下只是安静地跟在女孩身后。虽无法直接看到女孩的面目,却在灵识中一览无余。若说他在过去千年中见过的美女可以用品种各异的鲜花来形容,那眼前的女孩则是枝掩盖在绿叶丛中的花苞,让瞥见她相貌的人有种偷窥天机的负罪感。
但多半不是他要找的人吧?他曾在梦中见过小羽的样子,健康结实,眼神明亮,脸蛋鼓得如熟透的红苹果。眼前的女孩眉眼如弯月,目光朦胧。穿戴虽是乡村女孩典型打扮,走起路来却似一朵白玉兰花拂过水面。
然而陌岩不死心。“小妹妹,你上几年级了?”
“一年级。”
“我是学校的老师,可能会教你语文。能告诉我你叫什么名字吗?”
女孩这回倒没迟疑,“咏兰。母亲说,我像兰花。”
陌岩在心里叹了口气,那之后便没再说话,只是护送着女孩来到学校。一进校门,女孩便朝右侧的传达室走去。陌岩估计她对教室不熟悉,是进去问路了,自己朝办公楼的方向走去。
走到楼下,却听身后人声嘈杂,脚步隆隆。灵识中见几个男女教职工手拿棍棒、扫帚,还有提水桶的,朝他的方向奔来。女孩和教导主任跟在最后,边走边汇报情况,手中的竹棍不知扔在何处了。轻快的步伐和灵动的眼神根本不像视力有问题。
“光看长相就知道不是个好人,那身板儿显然是练家子。一路上跟着我,查户口一样刨根问底。老师,您说我要不要去趟门诊室,看有没有中毒什么的……”
此时来拿人贩子的队伍已经到了陌岩身后。陌岩转过身,众人愣住了。“陌老师,怎么是你?”
陌岩哭笑不得,不知该说什么好。此刻他只关心一件事,便遥遥冲女孩的方向问道:“那位同学,你不是视力不好吗?”
“谁跟你说我视力不好了?”女孩声音依然稚嫩,嗓门可不小,弯月般的美目中精光必露,“本想带刀呢,说是学校会没收武器。假扮盲人至少能有一棍傍身。”
女孩这话还没说完,周围老师便一阵哄笑。陌岩则意识到一个问题——警惕性这么高、说谎不眨眼的女孩,什么开武馆、打人贩子之类的故事,都是编的吧?那她刚才会把真实姓名告诉他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