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薛姨妈带着儿女入住梨香院后,一应使费都是自供自给,只是借了贾家的房舍居住。此外长子薛蟠随宝玉、贾环一块去家塾读书,薛蟠此人人虽满腹草莽,可心眼直来直去,又生平最爱看脸,因宝玉帮薛家摆平了冯渊作祟一事,又生得一副如宝似玉的清俊容貌,他便对宝玉死心塌地得服气。宝玉说要打谁,他绝不揍偏,宝玉说要一起读书,他自然也不会说半个不字。贾环乍一被带离赵姨娘身边,自然是满心的不乐,可迫于严父之威,又有薛蟠一团火热的捧宝玉,益发的连半点不乐意的影子都不敢露出来。至于宝钗,有迎春等姐妹相伴,比之从前更不寂寞,也过得自在。她脾性随和,便是待下人也时有玩笑,加之出手豪阔,时不时替人排忧解难,贾家上下竟没有不赞她好的。而在外,薛家已备了宝钗的名字、生辰八字并家世籍贯报与内务府,同时托贾家与王家的人四处活动,上下打点妥当,只等着日子一到,便送宝钗前去参选。
而这些,统统都与孤竹君无关,他辛辛苦苦折腾出许多事来,只为了助黛玉重修仙道,好拿回自己的修为。除此之外的所有人情变化,于他而言都如风过山峦林海般无意义。至于黛玉,她本就不是追逐繁华喧乐的性子,自修行以来,所思所想益发的与常人不同,对于贾府中人私下里钗胜于黛的议论,自然也懒于放在心上。
时气的变化总在不经意间,先还是朔风猛吹、草枯树黄,连丁点的绿意都瞧不见,忽然一夜春风来,晨起出外一瞧,便见庭中树梢上有星星点点的绿芽探出了嫩生生的头脸来。天气既暖和了起来,贾母也便吩咐给黛玉另外收拾屋子。跟着黛玉的人空前的忙碌起来,紫鹃指挥着大小丫鬟和婆子媳妇们搬东西、布置屋子,里里外外十分喧哗。黛玉耐不住,便带了孤竹君出去走走。
才走了几步,忽见廊外的海棠树上落了一只燕子,定定的立在枝头,便似槎枒枝间生生长出了一朵燕子形的花苞一般,分外可爱。黛玉不觉驻足观看,只见那燕儿生着黑色的背,雪白的腹,黑白极分明,羽毛细腻如绝好的丝缎一般。约莫是注意到有
人在看它,那燕子下意识的朝后掠了掠。黛玉见它喙口泛着浅浅的嫩黄,显然是一只初初长成的新燕儿,不由轻笑出声。那燕子听见她的笑音,浑圆的小脑袋往来扭了扭,圆珠似的小眼睛里尽是无邪的好奇。
“离巣不久的新燕可是最机敏的,一丁点的风吹草动都得远远退避,何况是人类。不过吾家契主谪仙之身,如今服气炼气也有些火候,身上气息之清冽,根本不是那些凡夫俗子可比,难怪这新燕也好奇她。小家伙,有眼光!”孤竹君想道,心下还有些小小的得意。
它歪头看人的模样委实可爱,黛玉凝眸看了几眼,蓦地展颜,朝它探出手去。清凉的春光斜映下,她的指尖明丽得几近透明。那只新燕登时睁圆了黑豆也似的眼,玲珑双剪般的尾羽上下翕动了几下,小巧的指爪蹦了几蹦,由梢顶蹦到了梢头,眼看着要蹦上黛玉探出的指尖,忽地被惊飞似的扇翅飞走了。
扫兴!孤竹君一皱眉,看着黛玉的视线随着那新燕自海棠树的树冠而至朗朗青云深处,而后缓缓的一眨眼,回眸:“二姐姐的咳嗽可好些了?”
孤竹君随着她回转了身,看见迎春带着司棋自那头慢慢走来,一张清水脸明晃晃的通透在日色下。听见黛玉的话,迎春笑道:“昨晚吃了薛妹妹给的丸药,出了许多汗,头上松快多了。林妹妹这是哪里去?”
黛玉道:“就是随便走走,松散松散。”
迎春便道:“我正要去梨香院谢过薛妹妹,要不我们一块去坐坐?”她的大丫鬟司棋听了,轻咳了一下。迎春听见,面上登时现出悔之莫及的神情来。近些天来下人的风言风语她不是没有听过,暗想黛玉这样的心细如发,因着宝玉的事,她尚且与众人疏远起来,要是听见下人嚼舌根说她不如宝钗会做人,自然也难免对宝钗生出嫌隙之心。适才她本来就要去看宝钗,便随口邀了黛玉,待司棋提醒,才想到这一层。黛玉有没有多心还看不出,她却已先行尴尬到明眼人皆瞧得出了。
孤竹君看迎春急得鼻尖上都蒙了层细密的汗珠,看向黛玉的眼里写满了为难和窘迫,心下十分好笑:“不过是一
句无心之言,都能怕成这样,这姑娘的胆子有芝麻大么?”
好在黛玉也不忍迎春这么徒自烦恼的尴尬下去,便轻笑道:“先前听她们说姨妈那里的糟鹅掌最有滋味,我也想着去开开眼呢。”
迎春立时松了口气。两行人并做一行人,步至梨香院,只见院中的那棵足有十围来粗的大梨树的枝间密密的结出了许多花苞,望去直如皎皎繁星,加之淡淡梨香氤氲,倒更比繁星多出了三分韵致。树身边架着梯子,几个小丫头趴在树上掐花苞,叽里呱啦的说笑声几乎填满了整个院子。
迎春讶道:“这是做什么呢?”过来相迎的媳妇笑道:“我们姑娘说这时节的梨花花苞最干净,叫掐些下来,回头要么烫酒时撒上点子,或是酿酒的时候掺上些子,可香得很呢。”黛玉点头道:“宝姐姐好雅正的主意。”
见过了薛姨妈,迎春说明了来访的目的,薛姨妈忙让着让她们去宝钗的屋里说话。宝钗已听见了外间的动静,亲自接她们进来,笑道:“今儿可真是巧了,竟是你俩凑齐了过来,请都请不了这么齐的。”迎春想起适才的情形,脸红了一红,黛玉便出言混过去:“我也想过来看看宝姐姐,路上遇上了二姐姐。”迎春舒了口气:“我是特地过来道谢的,亏得宝姐姐的好丸药,我昨儿就吃了一丸,夜间出了一身汗,早上起身后一身松快,这病就好了。”
宝钗让着她们坐下,吩咐莺儿上茶,闻言笑道:“不敢当,这药原也当不起个‘好’字,只是我家底下人走南闯北惯了,搜罗了不少稀奇古怪的方子出来。从前祖父在的时候,有一回兴致上来,便照着方子一一的教人合了药,零零总总的不知弄了多少,这些年下来也没见用罄。只是昨儿见二姐姐咳嗽个不住,忽然想起家里收着的一样丸药兴许有用,便拿来试试,没想到这么对症,可真是这药的造化了。”
迎春感激道:“也是宝姐姐疼我,瞧得仔细,稍微咳嗽两声就看觑着,才能找来这么对症的好药……”说着低垂了眼,手里扯着手帕子,似乎心事重重。她的贴身大丫鬟司棋在她身后道:“宝姑娘,真不是我们姑娘
说虚话,我们那里哪里不会也备些常用的药呢?可总没有哪样能起效得这么快的!只能干熬着,等着喝大夫开的苦药汁子。”
贾家四姐妹都放在贾母膝下教养,但际遇各有不同。大姐元春远较三个妹妹年长,迎春出生前的很长一段时间里,贾母身边只有她这一个孙女,自然是真正的三千娇宠在一身。待她入宫,三个妹妹过来,不免渐渐分出些参差来。需知三春里,唯有惜春是族长贾珍之妹,地位超然,但因为年纪小,倒也不明显。但探春与迎春同为庶出,探春机敏秀慧,迎春却木讷寡言;探春争强好胜,迎春却一团懦弱;探春生母赵姨娘是个讨人厌的,可好歹还活着,迎春生母在世时是个讨人心疼的,可毕竟都入了土……长此以往,难免被比较出高下,探春那头是无人敢欺,迎春这边被下人怠慢却也不止一回两回。作为她的大丫鬟。司棋自然是深受其苦。她言下隐藏的愤愤之意,连孤竹君都听了出来,更罔论宝钗与黛玉。可前者只是恍若无觉的笑着:“想是二姐姐那里的药温补的居多,不比我家里的,什么杂七杂八的都收着。二姐姐要是觉着得用,改日我让莺儿再送些过去?”
被忽视惯了的人,逢着温柔相待,心底的感触当真是难以用言语道尽。听了宝钗的话,迎春用力绞了好几下帕子,才红着脸“嗯”了下。黛玉在旁吃着茶,此时才抿嘴笑道:“没想到宝姐姐如此通晓医理,依我看,封个"女博士"也不为过。”
“从前闲的时候翻过两页罢了,哪里敢称博士?我们闺阁女儿都做了博士,可叫那些囊萤映雪的饱学之士置身何地呢?”宝钗说道。
三人说笑一阵,因迎春善棋,不免让莺儿取出来对弈,黛玉在旁观看。数局之后,她忽然向薛姨妈屋子的方向望了一眼,又看了看拈着棋子的宝钗,后者正沉心思索着棋路,并未注意到这点小小细节。
孤竹君亦听到了那里的动静,先是失手打碎茶碗的破碎声,再是丫鬟们惊慌的安慰声,最后则是薛姨妈的哽咽声:“先别惊动你们姑娘,她现正会着客,且让她先乐会儿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