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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邮盐场,灶户们正将一捧捧雪花似的盐灌入盐包里。他们的脸庞被柴火薰得发黑,不见过去那般瘦得脱相的枯槁之色。身上的衣裳不算簇新,但也不再是百衲衣般的补丁摞补丁。当初因为上任巡盐御史盘剥而走投无路甚至揭竿而起的窘态,于这些靠盐为生的人们来说,似乎已是很久之前的事了。
身着布衣的林如海看在眼里,暗暗点头。这些天,他微服走遍了各大盐场,细细访查了各方情况。见在他这两年的苦心经营之下,灶户们确实生活有了起色,细查账目,盐课所收的税银不仅没有减少,反而比杜如恒在任时所收缴的还增加了一成,也是大感欣慰。
他这么走了许多路程,待进了扬州城,已是红日高悬,腹中也觉得饥饿,便对同样打扮成商人的林靖道:“饿得很,看看附近哪里有点心铺子,进去吃点东西,歇歇脚。”林靖“哎”了一声,正待张望,忽地朝着一个方向目光一定:“大姑娘?”
什么?居然撞上了玉儿?林如海立即转头,便看见自家宝贝女儿立在不远处的柳荫下,正朝着他们笑得灿若桃花。一见自家女儿的笑颜,林如海只觉周身疲惫不翼而飞,不禁也笑了起来,只是目光略往边上一扫,忽地看见边上还立着一位青衣男子,气宇朗彻,仪容清明。对方与黛玉靠得极尽,显然十分亲密,若是不知情的人去看,指不定还要以为这是一对情投意合的璧人。注意到林如海的注视,那人向他微微颔首。林如海的笑容霎时一凝:“玉儿,这位公子是?”
一炷香后,四人已被孤竹君挪至了自己的叶舟之中,沿着运河慢慢的逐波而动。叶舟是孤竹君以自己的本体青叶炼制而成,内中的湘帘、屏风、桌椅,乃至桌上的玩器都连成一体,形态之奇,世间绝无。更有一味清幽妙香充盈于帘幕之间,如同月上竹梢,清风习习,怡人得紧。
可惜如此逸景,林如海却因为“女儿骤然带来一名陌生男子与自己厮见”这件事本身所带来的冲击而心酸得七零八落,意外的保持了处变不惊的镇静。林靖却没有这位老父亲这般百转千回的心肠,忍不住偷眼将周遭细细
打量了几个来回,暗暗地抽了口气:了不得,这船和船里的摆设中间一丝缝隙也不见,竟是用整根竹子凿成的——哪里寻来的这般大竹!
孤竹君却并未注意这位伙计暗潮汹涌的情绪,因为此刻的他自己的心潮委实比对方还要澎湃十分——不澎湃才有问题,就算对面这位正一面与黛玉说话一面目光炯炯的打量着他的男子只是名凡人,那也是黛玉的亲爹!成则岳父败则陌路,这可是往古来今每一个追求心爱女子的男子情路上最难攀的高山、最甩不脱的梦魇、最难过的险关!
煮水,煎茶,点茶,分茶。冷眼看着孤竹君手中的茶筅行云流水般在茶末上倾出图形,林如海淡淡道:“孤竹先生的手法,看去颇有古意。”适才黛玉已向他介绍了孤竹君,虽然只说是因缘际会结识的一位道友,两人相识以来,对方一直对自己十分照顾,故而觉得应该带来给爹爹见见——可话说到这个份上,林如海哪里还不懂得?当下心底不知积了多少酸意,即使多年的养气功夫令他姑且维持着从容清雅之态,可言辞间总有些酸溜溜的味道往外冒,止都止不住。
孤竹君勉力克制,才让险险欲抖的两只手维持住了平稳,双手将那盏茶捧给林如海。定了定神,暗自深呼吸了三回,才控制着面上肌肉光风霁月的一笑:“于林伯父而言是古意,于吾而言,不过是少时亲历,不足挂齿——吾曾在极北之地凿冰为泉,自泉心中取得了十三瓮最清的泉水,封存多年,待里头沉清尽了,才启出了一瓮,做今日烹茶之用。”
“这茶则是吾自东海仙岛云海之巅采得,聘请精擅制茶的蜂妖炒制。那蜂妖生来便含蜜香,经她的手做出的茶饼清味绝伦,配上这水,想来风味也勉强可以过口。听闻林伯父乃是吴中有名的雅士,若是这茶有何不足之处,还望林伯父不吝指点。”为免吓着这位未来的岳父大人,孤竹君特意把自个儿的年岁缩短至十分之一。只是分茶之法在前朝之时便已没落,当朝少有人精通,按他的说法,岁数仍是二百岁打底罢了。
林如海被他这声“伯父”叫得眼皮一跳,想要一句“哪个是你伯父
”顶回去,可到底是斯文人,且伸手不打笑脸人,只好强忍着满腔郁气,竭力让自己专注于茶。茶是好茶,甚至不光是茶,早在孤竹君启开泉水之时,那丝丝缕缕的沁人寒香便似一阵吹面寒雾,温温润润的裹了过来,似是要沿着周身毛孔润入一般——这般想都想不出的好茶好水,再加上孤竹君的精心煎制,简直堪比仙家的玉液琼浆。只是于此刻的林如海而言,这盏香茗便是真的琼浆玉液,喝在他嘴里也如黄连汤一般,苦得难以下咽。
我这玉儿啊,枉还我替她的终身愁了好几年。里里外外摸查了多少人,好容易相好了人选,又得发愁该怎么跟师家孩子把婚事定下来。她倒是不声不响地就把人领到了我眼前,先前连一丝风声都不肯漏!林如海满怀酸楚的想着,瞄了一眼茶盏,随口道:“这茶汤的纹路,为何是喜鹊登枝?”
“自是因为伯父印堂光明如镜,眉泽若祥云,有封侯拜相之兆。吾心有所感,发之于外,便成此吉兆,拿来先行向林伯父道一声‘恭喜’。”孤竹君故作深沉,道。一旁的黛玉闻言,不禁面露讶色。她知道孤竹君绝不会拿她爹爹的事信口胡言,能这般讲,必是真的从林如海的面相上看出了什么。
难道爹爹这回不光是会升官,还能挣个爵位不成?
“这几日,宫里有没有什么风声啊?”乾清宫中,皇帝眼盯着面前摊开的奏本,眉头拧成了疙瘩。
在旁侍奉的太监想了想:“各宫都如往日一般太平,别无他事。皇后娘娘又派人回承恩公府上申斥了一番,命令族中子弟谨修德行、勿生是非。太上皇新近迷上了粤戏,每日要听上两出才肯睡觉。太后娘娘仍旧在斋戒礼佛……诸位皇子读书愈发勤奋了。”
承恩公便是皇后之父章钊,之所以申斥娘家,为的还是外甥连规作弊的那档子事。而各皇子读书愈发勤奋的缘故……还不是因为这阵子皇帝因为这桩舞弊案大发雷霆,三天两头便要查皇子们的功课,稍有错处被拿住,便要训斥个没完没了?
“没人乱说话?算他们乖觉。”皇帝听了,没好气的笑了一声,捏捏鼻梁,重新把目光挪回
奏折,心道:赵端本这个晚节不保的糊涂虫,自个儿犯糊涂,倒给朕留了个大大的难题。
那奏折是当今内阁首辅陈修之举荐新任礼部尚书兼华盖殿大学士的奏本,不光是这本,还有桌角上摞得那高高一摞,都是这个内容,差别无非在举荐的人选而已。从前,经过皇帝以自身登峰造极的端水之术调治,朝中各派势力大体平衡——以皇长子的外公吏部尚书陈修之为内阁首辅,皇后之父承恩公章钊闲居在家,其堂兄章世友则是现任户部尚书兼内阁大学士。
近年来,打头的几位皇子渐渐长成,储位之争便渐生端倪,各方便难免心思活动起来,各部要员与诸皇子母家互有走动。皇帝冷眼旁观,觉得赵端本此人不结党,官声亦好,在京中人望极高,便有意借年事已高的名头让陈修之退下首辅的位子,换赵端本顶上——谁想到他竟会闹出这么天大的乱子来?现下倒好,还没等到皇帝自己打招呼给陈修之给他赵端本腾位置,赵端本倒先给旁人挪出了位置?这礼部尚书的空缺,皇长子的母家,皇后的母家,皇次子的母家,哪个不眼巴巴的盯着?给了哪个,都得让眼下的朝中势力失去平衡,回头皇帝不知得耗多少功夫端水才能平回来。
朕还就谁都不给了!皇帝朱笔一挥,写下批文:“吏部尚书陈修之转礼部尚书,江苏巡抚兼两淮巡盐御史林如海抚民有功,治盐有效,诏令回京,封一品子爵,擢礼部尚书,授华盖殿大学士。敕工部营造子爵府。”写罢,笔一扔,皇帝笑得颇为解气。
原打算年末调林如海入京,先做个两年侍郎过渡过渡,再趁陈修之退下的空档,让他顶了赵端本空出来的尚书。既然赵端本提前挪了坑,那便照原来的打算,仍旧让林如海来填这个坑好了。
朕连太子都还没有立的打算,有的人现下就想在朕的手下打小算盘——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