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合二为一,说起来极为简单。实施起来,却难比登天。首先,两种历法一个依托于《易经》,一个依托于《佛经》,指导思想有着根本性差别,怎么可能强行捏合得起来?
然而,还没等他们想到该表态支持或者反对,狐狸杨綝却抢先又将话头拉了回来,“但是,萧仆射的担忧也有道理,民以食为天。那《九执历》毕竟来自天竺,万一水土不服。让老百姓饿了肚子,想必也不是宗侍中的本心!”
“莫非皇帝早已经认可了宗楚客等人的作为!”下一个瞬间,张潜悚然而惊。然而,很快,他就推翻了这一判断。
“诸位卿家,朕听了中书令的建议,有茅塞顿开之感,不知道诸位感觉如何?”根本不打算给各方势力,留下足够的时间去权衡利弊,应天神龙皇帝李显,忽然笑着询问。
只有张潜,虽然不懂天文,却第一个理解了杨綝的建议。忍不住在衣袖朝着老杨綝的背影,偷偷竖起了大拇指,“高,实在是高。怪不得经历了那么多风浪,位置却始终稳如泰山。”
“应该吧!大唐对我不薄。青荇,您,贺著作和张叔,也都在这里!”张潜虽然不明白老狐狸为何今天变得如此婆婆妈妈,却笑了笑,继续实话实说,“其实,我在师门那边,亲近的人还没这边多。”
以宗楚客为首的“修历派”,也没想到老狐狸杨綝居然这么快倒向了自己这边,顿时一个个全都喜出望外。而以韦巨源为首的“维持派”和以萧至忠为首的慎重派,则全都皱起了眉头。
先前“修历派”连续发起攻击,看似火力猛烈,其实大部分时间都是在造势。而到了此刻,势已经造足,“维持派”一整天都在疲于招架,早已经焦头烂额。“修历派”才终于祭起了准备已久了杀招!
按照杨綝的提议去修订历法,《麟德历》准是准了,可天象的解释权,却仍然留在了浑天监,他很难如愿拿到手。即便勉强拿到,也不可能随心所欲去解释。道理很简单,朝廷里熟悉《易》学的人,一抓一大把,他如果胡乱牵强附会,根本不会被众人接受。
……
如果天象的变化,不再用《易经》来解释,而是采用了换成以佛经为基础,或者与佛经有关联的另外一套哲学体系,从今往后,宗楚客等人想要哪个政治对手倒霉,就变得易如反掌!
“您老,您老太高看晚辈了!”没想到杨綝对自己的期待如此深,张潜楞了楞,心里好生感动,“晚辈只能说,竭尽所能。其实大唐的情况,已经在日渐好转。其实,即便没有晚辈,您老的心愿,很快也能实现。”
“大唐,还不错吧,至少对我不错!”张潜不明白老人家为何会有此一问,想了想,如实回应。
“咳咳,咳咳,咳咳……”正在他百思不解之际,斜前方忽然又响起了一阵低沉的咳嗽声,紧跟着,中书令杨綝缓缓从绣墩上站起,向御案后深深施礼:“圣上,萧仆射与宗侍中的话,老臣都听明白了。老臣有一些浅薄之见,不知可否拿出来抛砖引玉!”
“您老找我有事?”不用看,张潜就能听出来,说话者正是中书令杨綝,赶紧强打起精神,低声询问。
“老夫一大把年纪了,即便没人行刺,也不可能长生不老!”杨綝也忽然笑了起来,同时轻轻摇头。“老夫这辈子,都没结下任何仇家。别人再嫌弃老夫碍事,也不会连两三年都等不及!”
“韦正监的担忧,并非没有道理!”右仆射萧至忠属于第三方持重派,不忍心继续眼睁睁看着韦巨源一败涂地,硬着头皮下场给他撑腰,“那《九执历》来自天竺,天竺去长安何止万里?气候与长安的差别,想必不亚于长安与岭南?以天竺的历法来标定节气,恐怕会耽误农时。”
一番唇枪舌剑之后,李峤毫无争议地兼任了司天监的正监。窦怀贞则在宗楚客的力荐之下,做了少监,分管了太史署。
“修订新的历法,却不是一朝一夕之功。想当年,以李淳风之能,集大唐所有智慧之士,还花费了足足数年时间方才完成。”仿佛已经猜到了大伙在想什么,杨綝故意换了一口气,用极为缓慢的节奏,喘息着补充,“是以,老臣以为,此事不宜急于求成。以免出现新历还不如旧历准确,民间无所适从的灾难!”
他看懂了,真的看懂了。
这个观点,确实新颖,登时,令很多人的眼神都为之一亮。然而,亮过之后,大部分人的眼神却又快速暗淡了下去。
“这,这……”韦巨源气得直哆嗦,却找不到足够理由来反驳。毕竟《麟德历》连月相变化的反应都出了偏差,对方只要抓住这一点,就能让他所有辩解都显得苍白无力。
目光迅速转向一众“维持派”,张潜很是期待这些人的反应。却失望地发现,大多数“维持派”,甚至包括浑天监正监迦叶志忠本人,都垂下了头,不敢做出任何回应。
“您老尽管问,晚辈知无不言言无不尽?”感觉到老人心中对大唐的赤子之意,张潜的回应里,不知不觉间就带上了几分尊敬。
“那就好,那就好!”杨綝如释重负,抬手轻拍自己胸口。“如果,刚好那天大唐需要你留下来,你会留下来么?”
越想不明白,张潜心情越烦躁。走出大明宫之后,连马车都没心情,沿着长街,徒步走向了自己在金城坊的新宅院。
“宗侍中,你让老夫把话说完!”仿佛根本没看出来宗楚客的真实居心,老狐狸杨綝缓了口气儿,再度向李显拱手:“圣上,老臣观那《麟德历》,最大的缺陷是定朔不准。让浑天监参考天竺人的定朔方法和实际观测结果,重新定朔,应该不难。而重新定朔之后,再综合两方所长,重新推算日食,月食的出现时间,也花费不了太长时间。以此类推,哪里不准,就修订哪处。”
“走走?”老杨綝拉着老马,从阴影里走出来,笑着发出了邀请。身背后,居然没有带任何侍卫。
“中书令有办法了?”李显对杨綝极为尊敬,立刻放下茶盏,笑着轻轻点头,“尽管说出来!朕就知道,中书令老马识途,定然能想到两全其美的办法!”
这种先例不是没有过,贞观年间,太白金星频频在白天出现,浑天监推算出的结论是,这种天象预示着“女主昌,差点儿引起李世民在后宫内大开杀戒。亏得当时的太史令李淳风厚道,以天象已成,杀掉此女必然会引发更大的灾难,才让李世民暂时压下了杀念。
“嗯?”李显目光闪烁,若有所思。
“圣上,臣亦觉得如醍醐灌顶!”右仆射萧至忠对李显向来忠心,见他本人都对杨綝的提议表示了赞同,立刻躬身跟进。
无论是以韦巨源为首的“维持派”,以萧至忠为首的稳健派,还是以宗楚客为首的“修历派”,都愕然不知道该如何回应。
“嗯!中书令请!”宗楚客气不得也急不得,只能拧着鼻子回应。
“所以才不能轻易强行捏合两种历法,以免铸成大错!”宗楚客终于抓到了反驳的机会,皱着眉头在旁边高声否决。
这是一句大实话,在另一个时空,即便没有他这个穿越者。李隆基即位之后,也很快将大唐重新推向了巅峰。粟米三文一斗,小门小户过年亦能食鸡,乃是历史上空前的繁荣。而开元盛世之后,华夏民间重现这种富裕,则需要再过一千两百四十多年。
将佛门力量逐出朝堂,是李显一手所为。作为皇帝,李显多疑善变,缺乏担当。然而,却绝对不缺乏政治智慧和手腕。更不会坐视有人借助历法不准问题,将自己先前的努力成果毁于一旦!
一股战栗的感觉,忽然从尾椎骨处涌起,直达张潜的头顶。大学里学了四年的哲学,直到现在,他才终于发现,这门学科的用武之地在哪,并且近距离地感觉到了这门学科的巨大威力!
“这……”张潜急得直跺脚,赶紧将求救的目光转向杨綝,摇着头发出暗示:这活我不想接,接了之后,将来肯定要遇到一大堆麻烦。
第三,则是差不多大伙都听明白的事情。《麟德历》中的圆,根据汉代以来的传统算数,为三百六十五度。而《九执历》,却标定圆的度数为三百六十整。双方计算天体|位置之时,角度,弧度,参考数值,都大相径庭。强行统一,必然造成巨大的混乱!
如果能看得见危险,那老狐狸为何还要把张某往旋涡里推?
一旦韦巨源招架不住,让对手成功更换《麟德历》为《九执历》,必然会导致浑天监的遭到的彻底清洗。从上到下,都安插满宗楚客夹袋里的人。毕竟,以前浑天监的观测人员,都是以《麟德历》中的哲学思想和算法体系,做理论指导。换成另外一套不同的理论和算法,他们肯定难以适应!
“臣附议,并推荐吏部侍郎岑羲,为李中书臂膀!”纪处讷紧随宗楚客之后,给李峤推荐第二位副手。
这个打击,让张潜着实有些措手不及,一直到散了朝,都没想明白,老狐狸为何帮忙只帮一小半儿。按道理,连他这个官场菜鸟都能看出来,卷进这种天象解释权的争夺之中,肯定危险重重。以老狐狸杨綝的政治智慧,不可能对危险视而不见?
“圣上,老臣提议,擢升浑天监为司天监。将其独立于秘书监之外,级别与五监九寺并列。下设太史,浑仪两署!”叹息声未落,杨綝已经笑呵呵地拱手,“如此,择一老成持重的贤臣担任监正,执掌司天监。兼管修史与修历。择两名年富力强者,为少监,分管二署。再设六到八名年少有为者,分管两署具体事务。宗侍中的担忧,可迎刃而解。将来哪怕有人半途之中,需要暂时离开,也不愁修历与订历之事半途而废!”
这次,张潜又听懂了,并且刹那间被惊了个目瞪口呆。《九执历》对天象变化的解释,会与佛经相互对应,而《麟德历》的指导理论,居然是易经!
光柱内,浮尘翻滚,宛若惊涛骇浪。
晚风透过窗子,缓缓吹入紫宸殿内,让张潜感觉到自己的后背一片冰凉。
刹那间,紫宸殿内的气氛,就一改先前枯燥烦闷。几个大权在握的肱骨之臣,都不客气地推出了自己欣赏的贤才。
“谢圣上!”杨綝又向李显行了个礼,随即,笑着补充:“老臣方才追思历史,自汉代以来,已经有至少十五部历法被采用。其中使用之间最长者为四分历,前后大约是三百年上下。而使用时间最短的大业历,不到两年便遭废除。可见修历乃是最正常不过的事情,不值得大惊小怪!”
“您老千万别这么说!”听老杨綝的话,隐约带着几分伤感,张潜连忙小声安慰,“您老心胸宽广,处世公允,大伙尊敬您还唯恐不够,怎么可能嫌你碍事?至于长寿,以您老的身子骨,活到百岁以上,肯定没啥问题。”
“那样的话,老夫做了鬼,也会从棺材里头爬出来跟你小子拼命!”杨綝立刻竖起眼睛,做怒不可遏状。随即,又叹了口气,向张潜轻轻拱手,“这小孙女,是老夫看着长大的,真的不忍心她所托非人。所以,今天的事情,老夫先向你赔个罪。老夫是心急了一些,但是你千万不要因为老夫心急,就迁怒于她!”
“老夫是希望,你能早点具备在朝堂上大声说话的资格!”杨綝也不多客气,理直气壮地受了他一拜,然后小声补充,“而修历,谁出力最大,谁就对天象的解释权越大。用昭,历朝历代,无论谁当皇帝,都讲究一个顺应天命!”
“不急,不急,宗侍中,让老夫把话说完。老夫这么大一把年纪了,有点,有点缓不过气来!”杨綝看了对方一眼,喘息着摆手。
“那就是马马虎虎了?”杨綝又笑了起来,目光变得像个孩子一般单纯,“用昭,如果有一天,你又可以返回师门了,你会带老夫的孙女一起走么?”
“圣上,臣的本意,就是制订新历,以更好地应对天象。”好个宗楚客,反应速度快得惊人,发现用《九执历》部分取代《麟德历》的计划彻底失败,立刻改变了策略。“然而,如果按照中书令的提议,浑天监一边修订旧历,一边制定新历,显然人手不够且权限不足!还请圣上,未雨绸缪!”
一年后,武连郡公李君羡无辜被杀,因为他乳名为五娘子!
怪不得韦巨源等人,明知道《麟德历》的缺陷,依旧对“修历派”寸步不让。双方争夺的,哪里是历法的修改与否?双方争夺的,分明是天象的解释权!
“倘若真的如此,老夫即便无法亲眼看到,亦含笑于九泉之下!”杨綝的声音继续传来,带着不掺尘杂的高兴,“用昭,老夫还有一个问题问你?”
“您老人家倒是救人就到底啊!这不上不下算什么事情?!”张潜心中连连叫苦,赶紧再用目光寻找其他援兵。
“进二退一,如假包换的进二退一!这厮,打一开始,应该就没准备全盘推翻《麟德历》,而是想把对天象的解释权部分,牢牢抓在自己手里!”脑海里再度灵光闪烁,张潜再度明白了宗楚客的真实图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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