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果然,听他回答得坦荡,韦后脸上的笑容,就变得生动了许多。斟酌了一下,继续柔声追问:“陛下可曾难为你?他年纪小,哀家与先帝又忙于朝政,对他疏于教管。若是他刚才给上都护出了难题,还请上都护看在先帝和哀家份上,不要往心里头去!”
“多谢太后,末将感激不尽!”饶是已经在高延福那里提前得到了消息,对韦后的果决,张潜依旧感到十分钦佩。站起身,郑重行礼。
韦后在李显学拳的时候,自己也在旁边比划过几下,知道太极拳的确有活动筋骨,疏通血脉的功效。因此,目光迅速又变得柔和,笑着点头:“原来是太极拳啊,张卿有心了。只可惜,张卿急着赶赴西域,否则,哀家真希望你能多进宫几次,让圣上将这套拳法学精熟。”
“太后,这人恐怕留不得!”上官婉儿一直在旁边静静侍立,待张潜的脚步声远了,还没看到韦无双采取任何动作,才小心翼翼地凑上前,低声进谏。
他知道自家只学过几天搏击,绝不是薛思简这种武术行家的对手。而此刻只要韦后一声令下,自己就极有可能万劫不复。
张潜饶是早有准备,却也被看得心里发毛。忍了又忍,才放弃将手探进自家怀中的念头,只管调整呼吸,眼观鼻,鼻观心,目不斜视。
“用昭好志向!”韦无双虽然是女子,也听得心中滚烫。当即忘记了自己召见张潜的目的,以手拍案。
“牛大都护已经年过古稀,让他一人顶在西域,末将实在无法安心。”张潜想都不想,果断给出答案,“另外,末将也怕留在长安久了,忘掉今日的志向。并且,微臣终究读书太少,若无足够的功劳支撑,即便勉强位列内朝,说出来的话,也没啥分量。所以,不如脚踏实地,先去为大唐镇守国门。”
“在世间,功大莫过于挫强敌于域外。”张潜笑了笑,继续朗声补充,“霍去病封狼居胥,数百年后,仍然让人提其名而挑拇指。当时的丞相是谁,却又有几人记得?汉武帝晚年昏聩,弄得民生凋敝。然而数百年之后,世人提起汉武,却都只记得他的赫赫武功,让天下百姓不再受异族兵马荼毒。”
难得她也说了两句实话,张潜闻听,顿时心中百感交集。斟酌再三,郑重肃立拱手,“圣后放心,末将哪怕只有一口气在,也不会容忍任何异族,再于碎叶、疏勒两地横行。”
“是么?”韦后也迅速将目光转向薛思简,笑着追问。“薛监门,你武艺比张卿如何?”
韦无双又是失望,又是恼怒,冲着他的背影暗自咬牙切齿。然而,终究不愿在摆平各路挑战者之前,被张潜这个小角色给搅了局,只能眼睁睁看着他从容远去。
“原来如此,那的确是准备越充分越好。哀家已经给左右仆射下过口谕,让他们尽可能地满足张卿的要求。”
“圣后英明!末将冥思苦想多日,竟不及圣后点拨一句。圣后若无其他事情,请容微臣……”张潜见此,便不打算再多啰嗦。躬身行了礼,请求告退。然而,还没等他将后半句话说出口,韦无双忽然又笑着打断,“上都护莫急,哀家还有一事想要相询。”
张潜的脊背上,寒毛根根倒竖。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他果断转过身,直面韦无双,肃立抱拳,“太后过奖,圣上乃是先帝血脉,微臣敬重先帝,自然也希望圣上无病无灾,万寿永康。而太后乃为圣上之母,想必也不愿意看到,先帝的血脉有任何闪失。”
“放他去!呼——”韦无双忽然长长叹了口气,将身体跌坐回了龙椅上,“没有必要再节外生枝。韦播说过,论火器使用之娴熟,天底下,找不出第二支队伍,能跟碎叶营相较。”
“可他刚才……”上官婉儿不甘心,继续哑着嗓子提醒。
话音落下,韦后的笑容立刻僵在了脸上。然而,作为一个老练的政客,她终究能分得清楚,“把张潜这个不安定因素尽快哄离长安”和“争一时意气”哪个更重要,因此,果断摇了摇头,宣布结束这个话题。
“嗯!”韦后轻轻点头,随即上下打量张潜,目光忽然变得极为古怪。
“这又是为何?”韦后听得有趣,继续刨根究底。
这些,都是大实话,说出来之后,让韦韦无双根本无法反驳。因此,稍做斟酌,她便笑着叹气,“倒也是,牛师奖年纪的确已经有些老了,而满朝武将之中,经验和威望跟他差不多者,却找不到几个。也罢,西域终究得有一员虎将去坐镇,张卿先去做牛师奖的臂膀,将来他致仕回乡,你接替他的位置,也更顺理成章。”
“私下里比武,比得才是武艺是否精熟。而沙场争雄,凭得却是经验、膂力和肚子里的一股子血气。”薛思简显然武艺是个行家,几句话,就将道理解释得清清楚楚,“末将没上过沙场,经验和血气,都输给了上都护不止一筹。而膂力,上都护年龄不过二十出头,末将却已经五十有余,双方更是没法比。”
“哦?什么本事?”韦无双的目光顿时一寒,笑呵呵地追问。
“圣后请问,末将当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张潜顿时心生警惕,回答得却愈发恭敬小心。
“多谢太后体谅。”张潜暗自松了一口气,赶紧躬身行礼,“太后公务繁忙,末将不便打扰太久,请容末将告退。”
“嗯?”韦后先是微微蹙眉,随即,便感觉到一股无形的杀气,扑面而至。顿时,本能地将身体向侧面挪了挪,笑着摆手,“上都护所言甚是,圣上虽然不是哀家亲生骨肉,哀家却将他视若己出。多谢上都护指点陛下练武,哀家必然让陛下牢记这份心意,以便将来他亲政之时,当面回报上都护。”
凭心而论,作为一个穿越者,他还真不在乎皇帝位置上坐的人是男是女。特别是在决定打碎原本的历史枷锁之后,他对韦无双取代李家做女皇,更没任何抵触情绪。然而,他却不是很相信,韦后有做一个雄主的能力、胸襟和眼界,而因为得罪过安乐公主,韦后对他,也一直无法放心。
“张卿不必多礼!”轻轻向张潜抬了下手,她笑着吩咐,“执政者,有哪个不盼望国富民强?哀家自打从先帝手里接过治国的重任那时起,就终日苦思冥想,琢磨如何才能重建盛世,完成先帝之遗愿。你肯舍弃长安城里的繁华,主动去替大唐镇守国门,哀家当然要全力支持!”
“龙朔年间疆域?那需张卿要花的时间可就久了!”韦无双听得眼神闪烁,握着拳头提醒。
“拳谱末将曾经进献给过圣上,拳理也极为简单。”张潜笑了笑,左右环顾,最后,将目光落于站在阴影里的监门大将军薛思简身上,“大将军武艺胜末将十倍,他拿着拳谱随便看上几眼,就能传授给圣上,倒不需要末将亲自进宫。”
“总得有人,替大唐看守西边门户。”韦无双想了想,继续叹息着摇头,“西域能够恢复安宁,哀家当年也花费了许多心血。他刚才说得好,功大莫过于开疆拓土。算了,哀家且容他嚣张一些时日。待大局已定,哀家再看他是否后悔今日所为!”
不待张潜回应,想了想,她又继续笑着补充,“更何况,平定西域之乱和让漠北重归大唐版图,不光是尔等领兵猛将之功勋,也是先帝这辈子最值得称道的两件荣耀。哀家无论如何,也不能容忍这两件荣耀再度蒙尘!”
“嗯,去吧。”韦无双这一轮立威立得颇为过瘾,满意地挥手。
正暗自后悔不该如此疏忽大意之际,却又听韦无双低声轻笑:“上都护不必紧张,哀家不是那无道昏君,会期待看你跟薛监门一分高下。既然太极拳薛监门也教得,哀家就不耽搁上都护了。从明天开始,哀家就让圣上跟着薛监门,学这太极拳,强身健体。”
眼下唐军虽然重新收复了碎叶和漠北,兵威赫赫。但是,大唐版图距离龙朔年间,却还差着足足四分之一。并且,此时大唐的对手,比龙朔年间还强大了三倍都不止。张潜如果以恢复龙朔年间疆域为平生之志,他这辈子基本上就不用再返回长安了。
这一招借力打力,效果竟然好得出奇。
“其实哀家心里,更希望用昭留在长安。你今年才二十三四岁,将来有的是时间去为国征战。而留在内朝,积累一些制定国策的经验。假以时日,肯定能成为左右仆射,为哀家运筹帷幄。”果然,在给了出了一个甜枣之后,韦无双立刻就又开始了对张潜的拉拢。
张潜虽然政治经验不够丰富,却也听得明白。因此,稍稍斟酌了一下,就按照预先准备好的方案,笑着回应,“同僚和当朝前辈的盛赞,末将愧不敢当。前年和去年,末将之所以在战场上能够偶立寸功,一是仰仗先帝的洪福,二是依赖大唐国力雄厚。至于志向,太后请恕末将斗胆。末将愿提三尺剑,为大唐恢复龙朔年间疆域!”
“末将已经从先帝和太后这里,得到太多,不敢贪得无厌!”张潜也笑了笑,微微欠身,“天色已晚,末将告退。请太后也早些休息,以便明日继续为国操劳!”
皇宫内部,到处都是韦太后的眼线。他早就猜到,自己跟小皇帝碰头之事,根本瞒不过任何人。然而,他却可以尽量地将此事的影响,朝着对自己有利方向引导,而不是矢口否认,增加别人对自己忌惮。
“多谢圣后成全!”张潜心中松了一口气,再度向韦无双行礼。
说罢,再度转身,缓步走出了宫门之外。
“末将不敢!”张潜笑了笑,礼貌地拱手,“圣上生性仁慈,与末将又是偶遇,怎么可能难为末将?刚才圣上只是跟末将提起了先皇,心中悲伤难解,才多耽搁了一些时间。根本没有提及其他。”
“西域终究是边陲,末将想要为大唐开疆拓土,终究还是仰仗来自中原的支持。”张潜想了想,低声补充。
李显生前,韦无双的称号为顺天翊圣皇后。如今虽然长了一辈儿,然而“太后”这个称呼,却远不如圣后顺耳。因此,猛然间又从张潜嘴里听到了旧日称呼,她的目光立刻就变得柔和许多。
“上都护何必说得这么沉重?哀家以为,只要给上都护两到三年时间,睡不着觉的,肯定是临近疏勒和碎叶两地的番邦异族。”韦后楞了楞,笑着摇头。
“太极拳!”张潜想都不想,坦然回应,“圣后请恕末将莽撞。末将出身寒微,总觉得身体才是人的根本。身体强壮者,自然精神完足,百病难侵。所以,末将见圣上终日苦读,担心他疏于活动筋骨,才将曾经进献给先帝的太极拳,又为圣上演示了一遍。以期圣上有空闲时,能够多活动一下拳脚,身体安康!”
“先帝以国士遇我,我故国士报之。”张潜心中早有准备,立刻引用了几句古人的话做回应。“若不成,宁愿马革裹尸而还,不愿坐在家里,空对镜中白发。”
龙朔年间(公元661-663),乃是大唐军力最巅峰时期,在短短的三时间里,大唐于东方击溃了高句丽、百济,拿下了大半个朝鲜;于西方置八都督府,七十六州,将吐火罗(今阿富汗)、哒(古西域国名)、罽宾(今克什米尔)、波斯(今伊朗)等十六国尽数纳入版图;于北方,将燕然都护府北迁到了漠北回纥牙帐(今蒙古国境内),与南方,则饮马湄公河,标界驩州(大半个越南)奏凯而还。
“太后勿忧!”上官婉儿上突然上前半步,笑呵呵地“帮忙”解释,“圣上跟上都护极为投缘。臣妾刚才替太后去宣召上都护的时候,还看见上都护正在传授圣上本事呢!”
“哀家明白,中原是根本,西域是枝叶。枝叶能不能长得结实,能不能向外开拓,终究要看根本长得好不好。”韦后在治国之事上,倒也不算昏庸,笑着轻轻点头。
“多谢太后!”张潜拱手行礼,表现得毕恭毕敬。
这几句话,一半的用意在于拉拢安抚,另外的一半用意,则是试探。拿出一个事先已经说好了的同中书门下平章事,或者同中书门下三品的头衔,换取张潜别再继续瞎搅局。同时,也想摸清楚张潜的真实政治意图到底是什么,以备自己做相应的安排。
“启禀太后,私下较量,末将与上都护军难分高下。若是沙场争雄,末将变成三个,也挡不住上都护一只手。”薛思简不敢怠慢,从阴影里走出来,小心翼翼地回答。
前面几句,说得是自己的私心,想要名垂史册,受后世永远的崇拜。后面几句,则是委婉地提醒韦无双,能够开疆拓土的皇帝,才会成为世人称颂的明君。当然,掌权者的合法性,也更容易得到世人承认。
“最近几日,哀家收到许多奏折,都说张卿非但战功赫赫,还有治国安邦之才,宜早日位列内朝,参与国事决断。”稍做犹豫,韦后脸上的笑容重新松动,再度柔声说道,“而先帝生前,就一直说张卿乃是栋梁之材。是以,哀家今日也想当面问问,张卿的志向在哪?”(注:内朝,指的是皇帝的心腹参谋班底,类似于明代的内阁。)
韦无双对武则天生前终日大杀特杀,以免皇位不稳的疯狂模样,至今历历在目。肯定明白,张潜的话绝非信口雌黄。然而,眼下她所面临的挑战,却绝非通过简单的开疆拓土,就能解决。因此,沉吟良久,她才又笑着抚掌,“张卿的目光果然远大,怪不得先帝生前对你如此看好。哀家暂时,给不了你太多兵马和粮食,但是,在镇西都护府范围内,遇事一言而决的权力,却可以给你。此外,五年之后,若是国库能够充盈起来,哀家可以支持你,向西再灭两国!”
张潜不敢久留,又行了个礼,转身缓步离去。却不料,还没等他的双脚踏过御书房的门坎儿,身背后,已经又传来韦后湿润冷滑的声音,如同半夜里爬过草地的银环蛇,“上都护好像很是为圣上担心呢?哀家刚才,都忘记代替圣上,向上都护道谢了。”
“回圣后,末将刚才,的确曾经与圣上偶遇!”张潜闻听,心神迅速恢复了安定,照着张旭和骆怀祖两个早就给自己预备好的答案,朗声回应。
“你刚才来御书房的路上,可是遇到了陛下?”韦无双也不绕弯子,问得直截了当。
“噢!”韦后听罢,心中稍觉安定,将信将疑地点头。
碎叶军的弟兄们,即便听闻噩耗之后,立刻后起兵给自己报仇,凭借区区三千出头人马,也未必能如愿杀得进大明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