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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想衙门口大枷四周黑漆漆的血迹,程小九唯有苦笑。这贼老天,真的连条出路都不肯给人留!又百无聊赖地转了半条街,他苦笑了几声,回头向王二毛说道:“那你先回吧。我去药铺把我娘的药抓了。一个月前郎中给开的方,估计现在应该还能用!”
“甭整这个,俺心里急得冒烟。快,贾老爷被人打伤了,拿上好的药!”蒋姓老爷一把推开伙计手中的蒲扇,大声嚷嚷。
而现在小春带来的话是,‘按四个月前的价格计算’,就等于说东主家的大小姐不准备将自己的鬼把戏拆穿,稀里糊涂放了自己一马。如果自己还不识趣的话,一旦被东主家公事公办,恐怕自己至少要断胳膊断腿,手下的几个伙计也得切掉手指头,大棒打出门去。
“哪能呢,您这么大的药铺子!”程小九满脸堆笑,血色顺着额头一直涌到胸脯上。他能感受到账房先生眼中的轻蔑和身边闲人眼里的嘲弄,却强行命令自己忍让。“要不,我再加五十文,六百文,六百文您卖给我两副药行不?缺那五十文,我立刻让朋友回家去取?”
“一幅药管什么用啊!”没等账房先生回答,其他排队等候拿药的人笑着回应。刚才被蒋老爷的王霸之气所憋,大伙肚子里都极其不痛快。难得碰到个不懂事的半大小子,所以争先恐后拿他发泄。“后生崽儿啊,你没听说过么,一幅药等于喝水啊。好好的吃什么人参鹿茸?哪如买些肉来煮了吃正经,又便宜又合口!”
“啊,嗯,当然!”程小九被问得一愣,快速扫了眼药方,然后给出了肯定答案。
“要不我们推着车子去走街串巷?”程小九依旧不甘心,拍了拍同伴的肩膀,试探着问道。做个走街串巷的杂货郎,不需要租店铺,也不用去市署办官照。唯一的门槛是腿脚要利落,见到衙门里边的差役、弓手、帮闲、经办,白书,推着车子跑便是,只要不被当场逮住,车上的货物就能保个平安。(注5)
程小九笑着点头,“也好,说不定我身上的钱不够。郎中说,这副药肯定灵,就是非常贵!”
“他是县衙里边的差役?”程小九不想探询王二毛与姓蒋的汉子到底是什么亲戚,径自问道。
掌柜的又瞟了程小九和王二毛两个一眼,慢吞吞地报价,“人参三钱,白术两钱,茯苓两钱,甘草一钱,当归,川芎各三钱,熟地,白芍各两钱,黄芪三钱半,肉桂一钱,鹿茸两钱,干枣三枚,人参鹿茸补血汤,三百五十文一幅,共三幅,总计一千零五十文整。先付钱后给药,不佘不欠!”
“没见过你这么能砍价的!”账房先生一把将两个褡裢推开,冷笑着回应,“公子,小老儿不敢拿东主家的药材做人情,您不买就算了,别拿我逗闷子。”说罢,他将程小九甩在一边,冲着柜台外大喊,“下一个,方子先拿来我看,不佘不欠,准备好了钱再来!”
注6:本文中衙门里边的帮闲人等的薪水,以及他们的额外收入,参见吴思先生的历史论文集,《隐蔽的秩序》。内有专门分析,非常精辟。
“唉吆!什么风把您蒋老爷给吹来了!这点小事儿,您派个徒弟来不成么?大热天的,快,来人,快给蒋老爷倒凉茶!”一直不抬头拿正眼看人的账房先生猛然跳起,陪着笑脸打招呼。早有手脚麻利的伙计搬来胡凳,请蒋姓老爷在柜台旁入座,然后流星般端出茶壶,茶盏,蒲扇,梨膏,伺候此人慢慢享用。
“奶奶的,贼子,害得老子连午觉都没的睡!”姓蒋的又骂了一句,伸手抓起茶壶,嘴对着嘴巴将一壶凉茶灌进了肚子。喝完了茶,他又抓起一块梨膏,向口中干净利落地一甩,然后一边嚼,一边含含混混地问道:“最近有可疑的人来买药没有?治刀枪伤的?如果有,立刻扭送衙门,不得包庇!”
程小九拉了一把没拉住,索性不再拉,将两个褡裢抓起来背好,双拳轻握,就等着看对方如何反应。市集里不止这一家药铺,在这里打上一架,下家药铺也好跟对方继续商量折扣。若是一言不发吃了哑巴亏就走,今后肯定被各家药铺的伙计们勾结起来欺负。
程小九四下看了看,规规矩矩地排在了队伍最尾。两腿刚刚站稳,猛然听见身后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没等他回头,有股王霸之气已经直扑而至,窜过他的肩膀,将前排等待拿药的人“吹”得东倒西歪。罡风发过后,一名五短身材,留着褐色长须的汉子用力拍了拍药铺的柜台,扯着嗓子喊道,“掌柜的,速速按着这个方子配一幅跌打散!衙门的贾老爷急着用,片刻耽误不得!”
“那是,对于衙门里的贾老爷,这点小数目,当然不算几个钱。”账房先生歪头看着程小九,微微冷笑,“可人家那是什么身家?这满市的买卖,哪个不靠他老人家照顾着?!”
“多少?”程小九向后躲了躲,忍不住惊呼出声。
“嗯!”程小九听得又是一愣,眼前仿佛有无数道金光在缭绕。三十几只猪,这还仅仅是个不入流的差役的吃穿用度。如果自己将来能熬个出身……?可阿爷在世时,官做得比差役高得多,也没见向家中搬那么多钱啊?莫非当时家里有很多钱,都藏在娘和自己不知道的地方了?
第二天一大早,两个怀里揣着梦想的少年再次来到码头上讨生活。昨日有人受到周家重赏的消息早已传开,四下里看向二人的目光充满了羡慕与嫉妒。好在昨日程小九已经立过威,众力棒们知道年龄还不到自己一半大的小伙儿是个练家子,惹不得。所以嫉妒归嫉妒,却不敢主动上前找二人的晦气,只是口中说出来的话未免怪怪的,带着股米糠馊了的味道。
“如此,多谢掌柜的仗义。”姓蒋的汉子抱了抱拳,风一般远去。账房先生目送他走远,收起笑容,再度端坐于高高的柜台后,头也不抬,将算筹摆得啪啪作响,“下一个,先来后到,排队,排队!别乱了这里的规矩!”
“拿来,我把药方给大小姐看!”药铺深处的女声虽然稚嫩,却透着股无法拒绝的威严。账房先生一听,脸色登时变得煞白,捧起药方,低声向里边解释,“小春姑娘啊,这点小事儿又何必麻烦大小姐亲自过问。我马上处理好还不成么?大热天的,您也不用跑来跑去累一身汗啊!”
注2:市署,古代工商管理机构。类似现在的工商局兼地税局。
“嗯!”姓蒋的抬起眼皮,看了看药铺柜台正上方悬挂着的匾额,王霸之气稍缓。不用账房先生提醒,他也知道这是馆陶周家的买卖,自己绝对碰不得。只是平素嚣张惯了,一时忘了收敛而已。又品了两块梨膏,慢慢从胡凳上站起身体,向柜台内望了望,笑着问道:“狗日的配齐了没有,县尊大人可是吩咐过我,这药必须在你家配。别人家药铺的药材,衙门里边根本不相信!”
注4:洒扫钱,即市场管理费。
“三副就三副,跟谁买不起一样!”王二毛陪着程小九被笑得火大,一把扯下自己肩头的褡裢,重重地扔到了柜台上。“这里边有二百五十文足色肉好,另外这个,小九,你告诉他有多少!”
“唉!唉!”逃过一劫的账房先生连声答应,额头上的冷汗淋漓而下。他先前欺负程小九是生面孔,总账上没有捣鬼,单味药价上却玩了许多花活。这是药堂里大小伙计们捞钱的一贯手段,没想到今天却被前来巡视的东主家的大小姐抓了个现行。
“别谢我,是我们东家吩咐的!”诚伯手捋胡须,傲然回应。“要谢,就谢我们东家吧。将来东家有什么事情求到诸位头上,大伙千万别推脱就是!”
“哦!”程小九点点头,低声回应。他对官府的事情大概有点印象,知道一个县衙里最低级编制就是差役。而弓手仅仅是差役的帮手,平素根本没有薪俸可拿,完全靠在民间搜刮才能捞到生计之资。这种下贱无耻之徒,素来是被读书人鄙夷的,因此表现得再嚣张,也引不起他半分羡慕。
程小九被笑得满脸通红,无言以对。犹豫了好一会儿,才低声下气地商量道,“大叔,我今天没带那么多钱。您看,我先抓一幅药,其他两幅改日再拿,成不?”
注5:弓手,古代编外协警。帮闲,古代城管。经办,古代税吏的私人助理。白书,税吏私人助理的助理。
他伸出五根手指,在程小九眼前晃了晃,然后唯恐对方误解,又信誓旦旦地补充,“五十吊,还是往少了算。他上面的郭捕头,贾捕头,虽然每年的薪俸明面儿上只有三十斗米,家里边的人可是穿金戴银,每年光活猪,就能买上三十几口!”
药房里侧的纱帘轻轻一挑,有名身穿淡绿色比肩的小丫鬟快步走出。先向众人盈盈施了个礼,然后笑着回答道:“如果有人参、鹿茸在里边,一千零五十文一幅,也不算贵。毕竟辽东在打仗,商路断了好久了。不过我家小姐正好在,给她看看,可能会给在总价上打个折。都是乡里乡亲的,总不能让大伙连药都吃不起,您说是不是?”
“一千零五十文整,这位小公子,不信您自己看!”账房先生将算筹向程小九眼前推了推,拖着长声回应。
“衙门里的蒋老爷啊,连他你都不认识?!”王二毛皱起眉头,摆出一幅笑人少见多怪的模样。“论辈分,他还是我家表舅呢。没出五服的近亲!”
无论众人的玩笑是出于善意还是恶意,程小九和王二毛两个都充耳不闻,埋头只管干活。忙忙碌碌从清晨到下午申时,终于把所有大船全部卸空了。结算工钱的时候,二人按照既定策略紧紧地跟在刘、史两位力棒身后,准备浑水摸鱼。谁料那周府管家诚伯被雨水淋得突然转了性子,非但没跟力棒们多废什么口舌,反而主动将昨日半天的工钱按照大半天折算,给二十几个卸船的力棒每人又着着实实多算了一斗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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