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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怎么行,您要是坐那,我们岂不都得站楼梯上吃了?”一个脸上长着三撮黑毛的恶汉笑着打趣。
好友在侧,王二毛赶紧替舅舅遮掩,“妗子在大半年前还派人送过来五个肉好呢!是俺娘觉得舅舅忙,不想给您添太多麻烦!”
话说到来这个份上,程小九知道自己已经无法脱身了。只好笑着拱拱手,低声道,“那就先叨扰蒋老爷一顿,改天发了薪,我再请大家吃酒!”
比起刚才走过的灯火辉煌,这里简直不像是人间。而到处乱窜的老鼠和野猫,也不断搅乱夜归者的醉眼。这里不该是他居住的地方,他该过上比这里舒适几倍,干净几倍的生活。而不是缩卷在这里,像老鼠一般卑微,像野猫一样肮脏。像蝼蚁一样忍饥挨饿地活着,忍饥挨饿地死去。
程小九在嘴里自己咋吧咋吧,还的确是这个道理,所以也不再推辞,任由蒋弓手随便安排了。见程小九肯收自己的礼物,蒋姓弓手心情更加愉快,一边走一边说,将衙门里边的规矩、忌讳、以及某些初来乍到者因为不熟悉规矩而闹的笑话,全都当做趣闻讲了出来。
“这是老赵家开的米铺,衙门里的贾捕头是他家的女婿!”蒋烨越说越高兴,指点着路边一个宽度足有四十余步的店铺说道。“这一年四季衙门里边吃的米,都是他们家供给。全是上好的两淮精粮,一粒沙子都没有!”
“小九啊,你先听我把话说完!”蒋弓手倚老卖老,“这布不光是为了给你做衣服,穿着光鲜的。这是维护咱们衙门的面子!你如果天天穿着旧衣服应卯,不等于对外人说,县尊大人辟置了兵曹,却连衣服都发不起么?这话传到郡里边去,让林县令他老人家在上司面前如何抬得起头来?!”(注1)
能让蒋弓手称作老哥的,肯定是能跟他平起平坐的人物。程小九满脸堆笑,冲着三撮黑毛抱拳,“这位肯定是老酒哥,我叫小九,跟您名字恰恰相同!”
程小九顺着对方的手指望去,看到几个赤精着上身的打手气势汹汹地站在粮铺门口。此刻天色已经慢慢开始发暗,买米的人依旧排成了长长的一队。有人已经买好了粮食,却拎着小半袋子米不肯离开,看样子是斤两方面与伙计们起了争执,正在陪着笑脸祈求对方重新将袋子里的粮食过一下称。有人则端着木盆大声吵嚷,显然是觉得米质太差了,不愿意平白吃亏。伙计们一概撇着嘴,对提出异议的人不理不睬。偶尔觉得对方碍事了,就用力推上一把,仿佛挡在自己面前的是一根没有感觉的朽木。
王二毛早已醉得不省人事,被几个小牢子用马匹驮着,跌跌撞撞地送回家。程小九凭着练武练出来的好身板,谢绝了蒋弓手安排前来相送的人手,强撑着走向自家方向。夜已经深了,驴屎胡同的邻居们没有钱点油灯,早已安然入梦。东倒西歪的茅草屋子,缺了角的院墙,遍地的污水,还有一堆一堆的垃圾在月光下显得是那样清晰。
“正是在下,今后还请兵曹大人多提点!”李老酒扫了一眼,心中暗自纳罕。蒋弓手等人的力气他非常清楚,虽然不好过于使劲儿,三个推一个,即便对方有五百斤的重量,也能推得动了。谁料程小九只是笑着向那一站,脚下立刻像生了根般,任谁也拉扯不开分毫。
“什么贵客啊!”蒋弓手冷笑着一挥胳膊,“我那是咋呼许厨子的,怕他不用心做菜。都是衙门里边的好兄弟,熟得很。要算贵,你程兵曹官最大,身份最贵。能跟我们这些人一起吃饭,是给我们面子!当然了,您要是不去呢,我们也没话说,毕竟您是上司,我们不能耽误您的事情!”
“既然吃了这碗饭,为地方做些事情也是应该的!”蒋弓手微微仰头,满脸得意。胳膊向身边的两个少年一伸,他笑着跟米店的打手们介绍,“这位是县尊大老爷今天亲自任命的本县兵曹程大人,这位是我的侄儿王二毛,从小和程大人玩到大的好友。今天让你们认识一下,以后大伙见了面,别互相冲撞了!”
注1:辟置,征召,聘用。隋代冗官甚多,一个中下之县,不算衙役,帮闲,其他县令自行安插的从吏也能高达九十五人之多。文帝曾经大力裁撤,杨广即位后,冗员恢复照旧。
“小九哥说得有道理!表舅,今天我俩就不打扰您了。明天收拾齐整了,再请表舅吃饭!”王二毛咽了口唾沫,笑呵呵地给程小九打圆场。
“还行。上午有几个不开眼的,被我一通鞭子全抽趴下了。你这里如何,有人来捣乱么?”弓手蒋烨大咧咧地还了个半礼,提高了嗓门问道。
“嘿呀,您还真赶巧了。店里边刚到了半船扬州褐珠,那可是皇上都喜欢的好米,熬出粥来最补身子了。敢问程、王两位老爷的家住在哪?我一会儿就派伙计给您二位家中各送一袋子过去!”米铺管事一拍大腿,笑着推荐。
王二毛是程小九的好友,按照地方官场规矩,他将来也是兵曹大人的左膀右臂,所以身份地位与蒋弓手相同,被强塞到自家表舅身边,重叙舅甥情意。
程小九挣了两下没挣脱,笑着向蒋弓手解释道,“不是不给您老面子,您这不是要招待贵客么,我跟二毛就这身打扮上去了,岂不是给您丢脸!”
后半句话一落,两个野牢子立刻靠上前来,嬉皮笑脸地扯住程小九的衣袖,“程爷,程爷,您千万别不给我师公面子,否则,我们两个的饭碗可就砸在您老手里了!”
诸曹之外,还有两个捕头,十名衙役。也是由县令自己辟置。但为了更好地执行公务,县令大人在就任后,会原班接受前任留下的衙役和捕头。而捕头和衙役们也不是随便拉一个人就能当得上的,至少要符合出身清白,熟悉地方、并有大户人家引荐这三条。
“都是自家人,兵曹大人千万别客气!”蒋弓手脸上的不满立刻烟消云散。再次拉住程小九的手,笑着道:“王二毛是我的外甥,按理儿,我在你面前充个长辈也不算僭越。你说这做长辈的看到做晚辈的有了出息,能不摆酒庆贺么?你们两个尽管放心吃,放心喝。醉了有人送,渴了有人端茶,就是需要人捶腿捶肩,我勾勾手指,也有人抢着跑来伺候你们消遣!”
“呀!”几个打手夸张地向后跳开半步,紧跟着长揖及地,“见过程老爷,见过王壮士。几位请到里边坐,我家管事正在,保证有好茶招待!”
“好,告诉大伙稍等,贵客马上就到!”蒋烨笑着点头,大模大样地吩咐。
“唉,好勒!今晚肯定送到!”米铺管事像占到什么大便宜般,大声答应。
“小九兄弟爽快!”蒋弓手接连用了几下力,都没能让程小九挪动半步。吃惊之余,又闻听对方如此懂礼貌,也就顺势收了劲头。大伙又嚷嚷吵吵重新安排座位,李老酒年龄最大,被推到了上首。蒋弓手与李老酒平辈,被安排在左首第一个座位。众人遵从心照不宣规矩排下去,将所有矮几后全部坐满。唯独留出靠窗位置给程小九,满足这位“贵客”的要求。
这明显是在顺嘴胡说了,程小九能分辨出来,却不准备戳破。有一搭,没一搭地回应着,期待脚下这条路快些走完。
“对,李老哥说得对,兵曹大人还得里边请!”蒋弓手笑着拉起程小九,用力推向上首。
“当然,你舅舅我可是亲眼看到过的。力气大得很呢!三百斤重的石头碾子,两手一拎就起来。”蒋烨吐出黑黑的舌头,添去自己牙齿上的碎菜叶,在嘴里嚼了嚼,又随着浓痰吐到了路边,“不过价钱也忒地离谱,一个男人要十二吊。他奶奶的,十二吊钱,都够我买三个细皮嫩肉的高句丽娘们了!”
他们几个在门口拉拉扯扯,早就将排队买米的百姓们全惊动了。众人看看手里纂出汗来的几个铜钱,再听听管事对什么扬州褐珠的介绍,望向程小九的目光立刻由好奇、佩服变成了凌厉、轻蔑。程小九被四周躲躲闪闪看过来的目光盯得难受,跟米铺管事客气了几句,赶紧拉着王二毛落荒而逃。蒋弓手看得有趣,牵着坐骑,依旧不紧不慢地跟着,也不管程小九的脸色有多不情愿。
“那也倒是!”蒋弓手眨巴眨巴三角眼,笑着点头。看看王二毛和程小九二人的打扮,他又叹息着说道,“唉,我平时杂事太多,家中婆娘又懒,所以跟二毛他们家走动得实在太不勤快。本以为表妹那边还能过得去,没想到自己的亲外甥连件像样的衣服都舍不得买了。唉!回头一定要把我家那懒婆娘结结实实地收拾一顿,让她慢待了自己亲戚!”
“我,现在大小也算个官儿了!”程小九被自己心头突然涌起的荒诞想法逗乐,咧着嘴,自言自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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