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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滚!别来烦老子!”张金称猛然坐起,挥臂去打对方手中的药碗。但孙驼子及时的避开了,欺负他久病之后,动作呆滞而缓慢。“你奶奶的!”张金称抬腿又踹,膝盖处却猛地一软,把自己跌在了地上。他已经没有收拾掉一个瘸子的力气了,他还活个什么劲儿?屈辱地泪水又从他的眼中淌了出来,瞬间流了满脸。而孙驼子就那样,不理不睬地看着他哭。直到他自己用手抹干了脸,才又靠近几步,不冷不热地逼迫道:“大当家,你还是先喝药吧。不喝药,你永远不会有力气报仇!”
注1:爆竹。与现在的爆竹不同,隋代人烧竹子,听其竹节爆裂的声音,用以除旧迎新。
“没问题,我这就去安排!”孙驼子求之不得,没口子地答应。能扶着墙壁四下走动了,说明张金称的死志又去了一大截。让他出门去看看红尘的温馨,假以时日,孙驼子相信自己有本事令其恢复正常。
一阵人参的味道从门外飘了过来,令人心烦欲呕。张金称重重地用胳膊肘捶了一下床,借肘间的痛苦来压制心中的烦躁。这是目前他唯一能伤害到自己的事情,为了防止他自尽,程小九等人可谓费劲了心思。四周的墙壁早就被垫上了厚厚的麻布。所有伸手可及之处,连木制的筷子和汤匙都不会留一个。如果张金称准备悬梁自尽的话,他会发现所有可是承受重量的布条,包括他自己的腰带,都被孙驼子事先用药水浸泡过。看上去很结实,稍微用力撕扯就会断为两截。
越回忆儿子的善良与单纯,张金称对自己越厌恶。他很愤懑为什么自己十恶不赦,却依然活着?儿子年轻有为且忠厚质朴,却要无辜地走上绝路。他希望自己在睡梦中死去,从此不必再面对现实。所以他选择拒绝吃饭,以头撞墙,趁人不注意从马背往下滚,从侍卫腰间抽刀抹脖子等种种方式自残。但那些“讨厌”的家伙却从不让他得逞,只要当时还剩下一口气,“心如蛇蝎”的孙驼子总有办法吊住他的命,让他痛苦且绝望地苟延残喘至今。
是上好的肥绵羊啊?张金称的目光慢慢变得柔和起来,肚子也跟着开始咕噜咕噜地叫个不停。肥绵羊的味道他记得,当年初次到塞外的时候,小麂子一个人就吃了整只羊背。满脸是油都顾不上擦,眼睛里全是满足的笑……
要是当初,自己没带兵打到信都就好了?他心里楞楞地想。如果自己没打到信都郡,就不会遇到李旭,也就没人认出张金称就是当年的行商张二。儿子就不会受伤,巨鹿泽也不会丢掉。
张金称根本没看见他脸上的尴尬,两眼呆滞,再度沉寂在幻想当中。罗艺当年中了一百多箭都能救活,小麂子应该也能活下来吧!毕竟他跟了李仲坚那么长时间,没功劳也有苦劳!况且李仲坚为人宽厚善良,肯定舍不得小麂子死。
这才是张金称活下来的真相。虽然真相如此残酷,如此让他不心甘情愿。如果当时有选择的话,张金称宁愿在父子互相认出对方之前,自己已经被李仲坚一刀砍碎了脑袋。那样,儿子就不会死,老张家将永远引其为傲。至于自己,将在尘土中腐烂,并在腐烂中为曾经养育了一个正直、善良、勇敢的儿子而感到自豪。
正当他恨恨地自我折磨着的时候,孙驼子双手捧着一碗药,慢吞吞地迈过门坎。“大当家醒了,喝碗蔘汤吧!”他“虚情假意”地笑着,目光中充满了“残忍”的关切。仿佛非常喜欢看一头老虎丢光牙齿的笑话。“刚熬好的,赶快趁热喝一口。我让人炖了羊肉汤,喝过药后就能端上来!”
但张金称接下来的话,瞬间又将孙驼子的心情从高峰打回了低谷,“你说,人如果肚子被刀划开了,还有得救么?”唯恐孙驼子不明白,张金称继续用手比划,“这么大个口子,没伤到五腹六脏。我当时看得清清楚楚,绝对没伤到内脏!”
“我阿爷不是坏人!”一个多月的时间过去了,儿子那苍白无力的辩解犹自在张金称耳边萦绕。每当他闭上眼睛,当时的情景就一遍遍重现,一遍遍地拷问他的灵魂。那是他唯一的儿子,不像张虎和张彪,从不需要阿谀奉承他,便理所当然地应该继承他的所有财富和权势。那是他唯一的儿子,在继承了他的姓氏的同时,也背负了他所犯下了一切罪孽。
刹那间,眼前所有风景再次被寒风冻僵。张金称手扶冰冷的墙壁,缓缓蹲在了地上。
然而,他确是无辜的。张金称清楚地记得自己和儿子上一次分别时的情景。那时他还是河北道上有名的老资格游商张二,正为了营救不幸吃上官司的老朋友孙安祖而四处奔走。儿子张季是他唯一的牵挂,为了给儿子找一条出路,他不惜厚着脸皮求到自己曾经得罪过的李旭头上,请求对方看在曾经的“交情”份上,赏儿子一口饭吃。
李旭不出所料的答应了。因为李旭想让他尽心地去营救孙安祖。后者是李旭的恩人,同时也是他张金称的多年老搭档,知交好友。临别之际,张金称记得自己像别人的父辈一样,给儿子找了个近在咫尺的榜样。告诉儿子要向李旭学习,学习人家小小的年纪就那样懂事。学习人家小小的年纪就挣下了一份家业,可以让自己和父母衣食无忧。甚至,连李旭被塞外部落族长女儿看上的好运,张金称也希望自己的儿子能够学习到。族长又不是仅有一个女儿,如果儿子张季可以有幸娶另外一个,那张家不等于也在塞外找到了大靠山了么……?
不对!一个声音从肚子里涌起来,快速否认前一种不切实际的想法。巨鹿泽如果不丢,他就还是张金称,真实身份早晚会被儿子知晓。从这点上看,巨鹿泽丢得好,丢得妙,只是,丢得太晚了些,太不及时。
“小麂子——”张金称厉声大叫,哭泣着从噩梦中惊醒。“我不是你阿爷,我不是……”天光已经大亮,他却再度闭上眼睛,拒绝自己从梦中醒来。如果那真的是一场梦就好了,一切都不会在现实中发生。他不会失去唯一的儿子,一个已经做到将军,前途无限,足以让张家列祖列宗感到荣耀的儿子。也不会在儿子的目光里看到那来自灵魂深处的不甘与屈辱,“为什么是你?为什么?到底是为了什么?”
“我不行,但别人一定能行!”孙驼子轻轻摇头,脸上却带着希望的微笑。“人家军中的大夫,祖祖辈辈都是专门治红伤的,吃的就是那份手艺饭。我就一个半路出家的野郎中,跟人家军中大夫如何能比。来,喝药吧,喝完药咱们喝肉汤!”
养伤的地点是在平恩县衙,巴掌大的后花园很快就走完了。意犹未尽的张金称命令大伙打开后门,贴着墙根儿走了出去。他又一次看见了红尘中的街道,像很久以前的记忆一样破败但又透着勃勃生机。他听见了顽童们在巷子里呼喊,间或还有爆竹清脆的炸响。(注1)
“狗剩儿,别跑了,赶紧回家帮你阿爷劈柴!”一个悍妇的声音冲远处巷子中传来,为眼前的景色平添几分烟火气。这才是河北普通人家的媳妇,收拾得住丈夫,管得住孩子,下地后还能种一手好庄稼……
“别跑,再跑,就让张金称抓你去剥皮!”烦躁的悍妇抓不住孩子,气得双手叉腰,扯着嗓子威胁。
张金称轻轻地笑了。他发现,自己居然也喜欢这种宁静且贫寒的生活。也许时间隔得久了,就能忘记当年的困顿与无奈,留在回忆中的全是温馨。
“应该,应该能吧!大隋军中,有的是名医。当年罗艺中了一百多箭,还能被救回一条性命来呢!”不忍掐灭张金称眼中微弱的火焰,孙驼子强忍着悲痛回答。当日的情形,他从张金称的亲兵口中,已经陆陆续续地探听清楚了。老年丧子,并且是在那种情况下,无论换了谁,都会失去活着的勇气。所以,他和程名振等人不怪张金称一个多月来行事乖张。他们只是把对方当做了一个普通的丧子老汉来对待,尽一份人力,听一份天命而已。
“报仇?”张金称茫然地抬起头来,重新打量孙驼子。他突然发现前后不过短短一个多月,孙驼子的腰几乎弯成了鱼钩型。这可不是他曾经认识的那个孙驼子!他认识的孙驼子脸上没有这么多皱纹,目光也不像现在这般呆滞。“找谁报仇?哧!”张金称冷笑,“老子才不上你们的当。老子在这世上没有任何仇家?”
“唉!”孙驼子目光瞬间闪亮,充满喜悦地回应。这是一个多月来,张金称第一次主动喊他。从医者角度上讲,意味着他一个多月不屑的努力没有白费。只要肯主动开口说话,就会慢慢重新拾起活下去希望。只要张金称自己心中还有活下去的坚持,他就能继续救治,将其从死亡的边缘上给拉回来。
“老六?”他突然又振作了起来,带着几分期待喊道。
遗憾的是,那不是梦。
那些飘在空中的想法太诱惑,太混乱,以至于张金称很快又忘记了羊肉的味道。将孙驼子命人端来肉汤和少量肉糜吃了个干干净净后,他挣扎着从地上站起身,扶住墙壁祈求,“老六啊,让我出门透透气,行么?”
现在看来,儿子把他的话全记住了,并且做得更好。不但学会了李旭的为人处事,而且跟在对方身后,亦步亦趋地投身行伍,亦步亦趋地成了军官,亦步亦趋地青云直上。只是,张金称自己却已经不是当年的行商张二,而是生吃活人心肝,杀得河北大地尸横遍野的张大当家……
“我自己能走,能走!”任由大伙摆布了半天的张金称像个孩子般,不耐烦地抗议。在孙驼子的暗示下,侍卫们陆续松开手臂。护送着张大当家将脚迈出门外,一步,两步,三步……。谢天谢地,经历了一个多月的寻死觅活后,张大当家第一次凭借自身力量走到了阳光下,孩子般得意地笑着,继续蹒跚前行。
“喝汤可以。我让厨房把肉捣烂了,给你做成肉糜。”孙驼子又是惊诧,又是难过,强笑着回应。转身出门,他命令亲兵去给张金称准备伙食。然后又迅速蹒跚了回来,从地上收走药碗,“木头的,不结实。呵呵,我自己用习惯的,舍不得丢!”
那些“恶毒”的家伙才不管他张金称活得有多么痛苦,他们只是希望用他活着的事实,向趁大伙不在家的机会将巨鹿泽窃取于手的卢方元施加压力。这是目前他活在世上的唯一价值和理由。至少,清醒时的大部分时间里,张金称自己都这样认为。要么?为什么每当他陷入噩梦当中,从来没有人能及时将他叫醒?而每当他从噩梦中哭泣着自己醒来的时候,门外总是飘过来千篇一律的药香?
亲兵们高兴得像过节一般,小跑着拿来皮裘、皮帽、毡靴、锦带,七手八脚替张金称收拾齐整。待将张金称裹得像个土财主般后,他们殷勤地挑开门帘,左右搀扶住对方的胳膊。
令人喜出望外的是,张金称这回没劳孙驼子想办法给他灌药,而是自己主动将药喝了个干净。放下药碗,他笑了笑,带着几分讨好的表情说道:“喝完了,可以吃肉了吧。我好像很久没吃过羊肉了!你们这段时间总舍不得给我吃!”
李仲坚网开一面不是因为旧日情分,而是因为张金称的儿子张季,同时也是李仲坚的心腹爱将。一个多月前,大隋博陵军司仓参军张季阵前剖腹,愿意以自己的血为其父张金称洗罪。那一瞬间,交战双方全愣住了,几万双眼睛停止了眨动。几乎是凭着本能,张金称的亲兵拖着呕血昏迷的主将落荒而走。缓过神的李大将军也没认真追击,只是派了几十名心腹象征性地跟在逃亡者身后,将他们驱赶出了战场。
快过年了,所以家家户户的大人都在忙着清扫屋内屋外。孩子们没人管,任着性子满街发疯。当年,小麂子也是一样,每次都冻得清鼻涕流出来,在嘴唇上淌得老长。被人呵斥后,就会用力吸回去,宁可把鼻涕藏住,也舍不得去擦掉。
“我阿爷不是坏人!”这句话,除了傻儿子外,有谁会相信?如果连张金称都不是坏人的话,整个天下就没有坏人了。背叛朋友,坑害同僚,不守信义,滥杀无辜,劫掠屠戮,淫|女……以上任何一条犯了,都是不赦之罪的吧?可怜在傻儿子心中,所惦记的还是那个为一个铜板跟人讨价还价,死皮赖脸,甚至打躬作揖的小贩张二!
“哦——”张金称长长地喘了口气,就像被判处死刑又刚刚获得的赦免般轻松。“你会治么?手中有方子没有?”
孙驼子不跟他硬顶,像哄孩子般蹲下身,将药碗放到其嘴边,“喝吧。喝完了咱们吃羊肉汤,上好的肥绵羊熬的,飘了满满一锅油!”
“我阿爷不是坏人!”身穿黑甲的将军挡在坐骑前,挥刀刺进了他自己的肚子。黑色的鲜血向外喷涌,染黑头顶上苍白的天空。整个世界刹那间都变成了黑白两色。黑色的旌旗,黑色的长槊,黑色的铠甲,还有黑色的面具下遮掩着的黑色灵魂。只有那名将军的眼睛是白色的,悲凉中透着屈辱与失望。“走啊!”黑色的血从他嘴里缓缓地淌出来,源源不绝。“你还不走,愣着干什么?走啊——”悲鸣声不绝于耳,日日夜夜折磨着张金称的灵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