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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杀不俘,只杀不俘!”一边指挥着身旁的弟兄奋力前冲,段清一边喝令。他没有心思给予对手怜悯,并不是因为残忍,而是因为袍泽们的父母妻儿的性命都寄托在这一战上。若胜,至少半年以内官军无力过河西窥。万一战败,对手同样不会给他和他的妻儿老小任何慈悲。他们是贼,敌人是兵,自古兵贼势不两立。虽然凑近了细看,双方长得几乎一模一样。都是浓眉大眼,满脸风霜。都是黑色的头发,黄色的面孔。
他们不是第一伙主动奋起迎战者,也不会是最后一伙。像这种无组织的抵抗在攻击途中陆续发生,只是效果实在微乎其微。以段清为锋刃的小型三角阵就像一架刚刚磨过的犁铧,不停地前进,在左武侯的大营中央犁出一道又深又宽的血槽。数以百计的性命填在了垄沟里,就像刚刚被翻开的泥土,热乎乎地冒着粉红色的雾气。
越向敌营深处挺进,左武侯的抵抗越激烈。更多人被同伴的惨叫声惊醒,更多的人被火焰烧得血脉贲张。转身逃走者也不在少数,但胆小鬼们懦弱的表现却动摇不了很多老兵的意志。这些老兵们在左武侯旗帜下已经战斗了十几年甚至更长时间,骨子里已经深深地打上了这支队伍的烙印。尽管知道抵抗下去的后果也许只是搭上自己的性命,在生命和荣誉之间,他们还是本能地做出了选择。
不是洺州军的角声,段清后跳半步,用脚尖挑起一面盾牌。他的对手没有继续追杀,而是皱着眉头停住脚步,先狠狠地向地上吐了口吐沫,然后扯着脖子喊道:“桑将军有令,不要恋战,跟我走!”
“收缩,保持阵型!”段清的声音透过浓烟传来,带着无名的愤怒。队伍前排的长槊手和长矛手转身回刺,将闯入阵中拼命的敌人纷纷刺翻。捣乱者很快被清理干净,阵型在段清的调度下重新恢复整齐。但弓箭手们却倒下了三十多,射向周围的羽箭明显不如刚才那样密集且节奏分明。
作为整个攻击序列的前锋,段清在战斗开始阶段所遇到的阻力反而不及雄阔海等横向攻击的队伍所遇阻力大。仅仅是在冲入敌军大营的前一瞬间,他的部属被仓促迎战的当值弓箭手射倒了十几个,接下来的很长一段路途内,攻击便犹如摧枯拉朽。
生力军的投入让段清迅速摆脱了困境,他继续前冲,把侧翼和后路完全交给了王飞。第二波攻击序列的喽啰比第一波还要凶狠,乱刀之下绝无活口。即便如此,他们亦未能将敌人彻底吓住,黑暗中,不断从恐慌中恢复心神的左武侯士卒赶过来,不顾一切地与踏营者纠缠到底。
十几名左武侯的士卒从侧翼杀来,稍做接触,立刻远遁。没等段清调整好阵型,又一伙左武侯士卒不顾生死闯入他的左翼。当他用尽全身解数修补完左翼,右翼又出现了新的敌人。左前,左后,右前,右后,赶走一波又冲来一波,就像一群被捅了窝的马蜂般,前仆后继,舍生忘死。
几座帐篷在段清等人没靠近之前便被其主人自己点燃。士卒们将被褥、靴子及能抓到的一切可燃物引着,乱纷纷地扔到洺州军前锋的必经之路上。这样做不是为了杀伤对手,而是为了扰乱洺州军攻击节奏。就在段清等人不得不停下来清理路障的当口,数十名左武侯老兵嚎叫着冲上来,从侧面冲进他们的队伍。
火光、浓烟、人喊、马嘶,还有顺着夜风飘来的嘈杂号角,官兵们分不清到底有多少土匪杀入了自家大营,习惯了令行禁止的他们接受不到任何来自中军的指示。“别乱跑,原地结阵,原地结阵!”一名底层军官喊得声嘶力竭,试图将衣衫不整的袍泽们收拢到一块。几枝冷箭飞来,射穿他没有穿铠甲的身体,将恐慌和绝望一同钉在了地上。
队伍两侧的朴刀手被打了个措手不及,瞬间与敌人混战于一处。个把左武侯老兵趁着同伴缠住敌人的机会,迅速从队伍的缺口向内部渗透。他们的目标是战阵中央的弓箭手,杀掉这些放冷箭者,洺州军前锋就等于被人拔掉了牙齿。没有盾牌和护甲的弓箭手们不得不闪避,狼狈如老虎嘴下的羔羊。很多人连弓带手臂同时被砍断,抱着膀子厉声哀嚎。也有人用弓弦为武器抵抗,死死缠住左武侯老兵的脖子。双方同时倒地,滚来滚去。突然间,又同时停止不动。一把长矛飞来,将二人牢牢地穿成了一串。
很多左武侯的士卒还没等从睡梦中被惊醒,便稀里糊涂地死在乱刀之下。个别反应机敏者摸起放在枕头边的兵器冲出帐篷,却来不及穿鞋,被地面上的碎石和袍泽的尸体绊得步履蹒跚。几名喽啰兵冲上前,三两下便能解决掉他。顺带着从地上抄起一支无主的火把向帐篷里边一丢,空气中瞬间便充满了尸体被烧焦的味道。
“不要恋战,不要恋战!”已经初步站稳了脚跟的隋军将士互相召唤,在段清等人迷茫的目光中相继脱离战团。“继续向前,后路交给我!”王飞的声音再度从远处传来,充满了焦虑和疲惫。
洺州军的喽啰兵只有少数人穿了皮甲,多数人身上只有葛布做的护甲,关键部分塞上几片竹板来抵消兵器的攻击。如果双方列阵而战的话,装备上他们肯定要吃大亏。可现在,左武侯的士卒们根本没时间披甲,同样是轻装上阵。装备上的差距被拉平后,双方拼杀的便是平素训练时所下的苦功。这方面,洺州军在整个河北无出其右。左武侯亦为大隋精锐中的精锐。针尖对麦芒,一时竟杀了个平分秋色。段清抽准机会解决了敌将的两名亲卫,自己身边也有两名亲卫被敌将砍翻。双方隔着刀丛互相看了一眼,居然不约而同地向对方报以冷笑。然后,他们又呐喊着互相靠近,挥刀互砍,在半空中撞出一串凄厉的火花。
战斗中不会给人太多的时间胡思乱想,听到主将命令的洺州军士卒迅速缩卷成密集阵型,摆脱敌军的纠缠,奋力前冲。而身经百战的左武侯精锐也迅速做出了反应,以更凶悍的姿态冲上来,试图将他们从当中切为两段。
敌我双方毫无花巧地撞在一起,一瞬间数以百计的人倒下,矛尖在身体里断折,当场阵亡。段清眼睛被袍泽的血染得血红一片,再记不得自己的任务,狂叫着冲向敌将。那个没有穿铠甲的隋军将领也看到了他,怀着同样的仇恨冲了过来。二人以刀对刀,瞬间撞在一起,又迅速分开。然后各自深吸一口气,再度相对着加速。双方将领的亲兵也加入了战团,试图率先趁乱砍死对方的主将。一会是兵对将,一会儿是兵对兵,每一次接触都有无数人倒下,每一次脱离,又有无数人呐喊着涌到自家主将身前。
“继续向前,不管左右!”趁着对手被羽箭逼得手忙脚乱之时,段清艰难地下达了第二道命令。这是刚才从背后传来的那声号角中对他提出的要求,命令他不惜一切代价向前,以凿穿敌军大营为目标,而不要管敌军的纠缠。这意味着接下来被敌军缠住袍泽们将成为牺牲品,为了整个战斗的胜利,他们之中的绝大多数将无法看到明天的太阳。而明天,是大年初五,以往的这一天,吃过破五的家宴,亲朋好友们将陆续话别,各自为新一年的生活而奔忙。
段清很快便有些招架不住了。对方的每一波攻击规模都不大,但每一波攻击都会让他损失十几名弟兄。他有心带队追杀,将骚扰者彻底驱散。敌人却又不肯与他硬拼,丢下同伴迅速退入黑暗。这是一种近于无赖的战术,损耗巨大却切实有效。以牙还牙,以眼还眼,以命换命,为了达到目标,有时以两个换一个也在所不惜。双方几乎是在比拼谁更有耐心,谁更经得住牺牲。先支持不住者将全军崩溃,坚持到最后者则站在自己袍泽的尸体上放声惨笑。
“继续向前,透营!”段清毫不犹豫地命令。丢下盾牌,捡起一把长槊,重新冲在了队伍的正前方。敌将在调整部署,自家主帅却没有改变命令。到底谁对谁错,不是他这一级军官需要思考的事情。他只需要无条件地执行命令,不折不扣。
就在此时,王飞所部的第二波攻击序列赶到。“你甭管了,把这交给我!”他大声高喊,也不管段清能否听见。然后带领众弟兄与冲上来的左武侯精锐搅杀在一起,长刀如练,瞬间泼出无数道红光。
这一回合双方的亲兵都没来得及阻拦,眼睁睁地看着自家将领与对手以死相博。段清骨架小,膂力不如对方,但习惯于轻装上阵,身法足以弥补膂力的不足。年青的隋将没有想到土匪中也有能与自己武艺不相上下的人,又羞又气,脸色涨得血红。“反贼,受死!”他不停地怒喝,试图扰乱对手的心神,或者激怒对方与自己比拼力气。而段清偏偏不上当,在尸体和血泊间跳来跳去,避免正面接触,侧翼寻找破绽。双方又厮杀了两个回合,再度被士卒们分开。然后找准机会再度相遇,“受死!”年青将领一刀劈下,势大力沉。段清左右各有两人在交手,避无可避,不得不举刀相迎。“当啷!”一声,他手中的横刀裂为两段。双方都是一愣,随后,年青的将领狞笑着扑上,段清不得不后退,一边后退一边试图从死尸上寻找兵器抵抗。对手不肯给他这个机会,越追越近,横刀劈下时带起的冷风已经吹到了他的眉毛。就在这千钧一发间,夜暮深处突然响起了一声低沉的号角,“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
那是地狱夜叉头顶长发的颜色,不知道谁把她放了出来,赤身于烈焰中翩翩起舞。无数灵魂飘出躯壳,围着她飘飘荡荡。号角声敲出舞蹈的节拍,惨叫声是伴奏的旋律。腥风为媒,血雨为伴。腥风血雨中,厮杀的双方都愈发狂热。将更多的灵魂奉献出来,成为妖魔鬼怪盘中的大餐。
不用他提醒,弟兄们也懂得如何增大获胜的把握。敌我双方人数基本相同,趁着敌人措手不及时多杀一个,待会被反噬的几率便减小几分。平素辛苦训练的成果此时得到的最大体现,挡在大伙前面的官军士卒仿佛是草扎纸糊,冲上来一个死一个,冲上来两个死一双。每具尸体上都被戳出三、四个血淋淋的大窟窿,即便其转身奔逃,也会被犀利的冷箭从背后追上。瞬间丧失生机的躯体还能继续跑出十几步才轰然而倒,血泉水般从伤口冒出来,与帐篷上的火焰同时烧红人的眼睛。
“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号角从背后传来,催促双方尽快结束这种无聊的纠缠。“四下漫射!”段清无奈地命令。队伍中的弓箭手立刻向四周毫无目的地射出羽箭,大部分落空,小部分射到敌人身上,令对方捂住伤口摔倒。
如此勇敢的对手的确值得人尊敬,与他们缠斗的滋味却万分难受。段清很快又遇到了新的麻烦,在他正前方,有名年青的将领带着三百多士卒结成圆阵,堵住去路。“整队,平端长槊!”段清咬了咬牙,吐出一口血红色吐沫。“加速,撞上去!杀!”他大喊,身先士卒。而对手几乎在同时平端起了长矛,对准他的前胸。
几支笨重的投枪砸向队列,被手疾眼快的喽啰们用盾牌磕歪,滑落于地。段清用眼角的余光稍稍一瞥,便看清楚了投枪的来源。那是几名刚刚避开他前进路线的左武侯小卒,脸色被火光照得惨白,眼睛里却充满了屈辱和不甘。段清毫不犹豫地向偷袭者方向挥了挥刀,队伍中的弓箭手一边跑动,一边攒射。几十支羽箭近距离飞向同一目标,密度之大,令对手根本无法躲藏。那伙左武侯小卒每人身上都中了五、六箭,当即气绝,面孔却始终正对羽箭飞来的方向,写满仇恨。
稍稍的停滞,已经让左武侯的将士们看到了机会。在几名低级军官的带领下,他们渐渐组织起来,前仆后继地挡住洺州军去路。与其说是在迎战,不如说是在骚扰。并且骚扰的手段不停地翻新,一招失效,很快便又换成新的一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