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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个愣在当场的,就是程名振的表妹朱杏花。望着依旧如大树一般站在不远处的表哥,临来之前所准备的一切言辞,无论是假意的还是真诚的,此刻突然都变得苍白了起来。她想像小时候那样,冲到面前叫他一声表哥,但一旁那双凌厉的目光下,她却怕自己的灵魂无所遁形。那双目光如刀,当年就令她不知所措。如今,目光的主人成了自己的表嫂,但眼睛中的仇视依旧。
没等他将表妹的来意揣摩清楚,杜鹃和小杏花之间已经“杀”了个棋逢对手。占据着地利与天时,杜鹃勉强胜了对方一招半式。但在个人心机方面,她显然不是小杏花的对手,虽然占据了上风,却无法将小杏花逼得破绽大露。
“嫂子指责得对。是妹妹我失礼了。这么多年没有联系,不知道表哥的府邸落在了上党。都走到了长平,我们夫妻才听地方官说了一嘴。然后耐不住对姑姑的思念,我就不请自来了。如有打扰,还请嫂子担待一二才是!”论起嘴皮上的功夫来,小杏花向来不输于人。恐慌之心刚被压下,立刻恢复了当年的伶牙俐齿。
是程名振的孩子!怪不得眉眼跟丈夫长得这般像。可这又不能怪别人!是自己亲手将眼前这个蛇蝎心肠的女人送到了丈夫的床上,以为这样就会让丈夫顺了心,并且永远忘了她。却未曾想到,自己成亲多年一无所出,那贱女人只用一晚上就怀了两个孩子!
看到小杏花陌生的身影,程名振也愣在了当场。自从冒着得罪张金称等人的危险将小杏花和周文丢出馆陶城外后,他就从没想过再见到她们。年少时的情意是发自肺腑也罢,是一时迷茫也好,都当是一场梦,做过就做过了。既然不再有情,就不必去恨。没什么值得去留恋,自然也不愿意去回忆。
“他刚刚被朝廷授予了官职,正准备到长安面圣。我们娘三个嫌路途太远,就半道停了下来。一是来拜望拜望姑母,二来也顺便歇歇脚!”朱杏花站起身子,另外一只手搭在杜鹃的手背上,笑着交代。
“原来妹夫高升了。真是可喜可贺!”一瞬间,杜鹃身上凌厉之气尽消,变成了一个不折不扣,知书达理的诰命夫人。“这么多年也没个音讯,还真没想到有人依旧惦记着我们。来几天了,怎么不提前派人打个通知一声,我跟你表哥也能好好准备准备!”
无论再怎么算,程名振跟其表妹朱杏花分开的日子也超过三年了。闻听此言,被嫉妒夺去理智杜鹃终于缓过神来,轻轻笑了笑,上前拉住小杏花的手,“表妹这是说什么话呢?既然你是来看婆婆的,我们夫妻两个哪有将你赶出家门的道理?妹夫呢?没跟你一起来认亲么?”
只是,眼前这个梦比黄河老龙许下的诺言更为荒诞。嫁给了仇人的表妹居然带着孩子来看自己了,口口声声叫着自己表哥。那个恨不得置自己于死地的仇人,附骨之蛆般跟自己纠缠了多年,如今居然跟自己同朝为官。那小杏花这次来,到底是要弥合双方的过节呢,还是带着儿子向自己示威。告诉自己周文也是朝廷的人了,从此所有仇恨一笔勾销?
“根本不是那么回事!”程名振一跺脚站了起来,拉着杜鹃走向小杏花和两个哭闹的孩子,“不信你问她,这孩子跟我有没有关系。杏花,你告诉表嫂,孩子到底是谁的?”
莲嫂跟彩霞心疼杜鹃,不愿意让小杏花继续招摇。相互看了看,双双走上前,“侯爷,夫人,容婢子大胆提醒一句。外边天热,还是先进内宅换衣服吧。老让客人站在花园晒着也不是个事儿。老夫人那里一直盼着侯爷和夫人的音讯呢!”
听到的孩子的哭声,三个大人同时从错愕中清醒。小杏花母子连心,顾不得再去想如何跟表哥表嫂打招呼,蹲下身去,将两个孩子抱在怀中,轻声抚慰。程名振却是注意到了妻子惨白的脸色,走上前,一把扶住对方的肩膀,“不是,不是你想的那样。我,跟她没,孩子不会是我的!”
“拜见舅舅,妗子。”两个孩子刚刚见识了程名振的凶恶,不敢造次,跪到在地,奶声奶气地喊道。
谁料到,时隔多年,小杏花会在这种情况下与自己相见。真是她么?程名振瞪圆了双眼,一时难以相信自己所看到的。眼前的表妹朱杏花,只是在身材上依稀可见当年的一点点影子。那些单纯、茫然、糊涂与柔媚都被岁月磨砺得无影无踪,沧桑满鬓,疲惫满眼。
眼巴巴的看着妻子跟小杏花两个就像多年未见的亲姐妹般手拉着手,有说有笑地站在一起。程名振心里突然涌上一股非常荒诞的感觉。他怀疑自己是在做梦,做一个无聊且漫长的梦。就像当年黄河老龙总是用富贵和美女戏弄他,但在关键时刻,又总把他从梦中唤醒。
说罢,轻轻拉住孩子的手,一路笑着向内院走去。
从没见到莲嫂如此凶恶的一面,两个孩子吓得嘴一扁,大声哭了起来,“娘,我要找我娘。你是个坏人,让我娘打你!”
废话,如果想报仇的话,自己当年早把周文一刀剁了。又何必等到现在。弄两个孩子来算什么?送到自己眼前的人质么?还是试探自己的理智底限?要知道,附近方圆二百里内如今可是洺州营的地盘。在这里,自己勾勾手指,足以让周家断子绝孙。并且事后保证没有任何蛛丝马迹牵连到自己头上。
众婢女正不知所措,闻听莲嫂的呵斥,一个个如蒙大赦。蹲身向程名振夫妻施个礼,逃也般的去了。
“哦,看我这记性。光顾着跟表妹打招呼,孝道都差点忘了!”杜鹃轻轻拍了拍自己的头,笑着回应。“走吧,一起去我婆婆那边吧。我在寺里给她求了个长生符,刚好亲手呈给婆婆!”
咆哮般的喝问让两个顽童的哭声噶然而止。从小到大没受过任何责骂的双胞兄弟吓坏了,不敢再撒娇,哆嗦着往自家娘亲背后躲。突如其来的危机面前,朱杏花立刻变成了护雏的母鸡,先是将两个孩子隐在自己单弱的身体后,接着站起头来,强笑着说道:“表哥你说什么啊?我带孩子看看他们的姑姥姥,有什么不对么?如果给表哥表嫂添了麻烦,我们娘三个这就搬走就是。别那么大声,他们俩才三周岁!”
“还没让孩子给他舅舅磕头呢!”小杏花也猛然想起了什么来,抹抹眼角,笑着接口。从背后硬拉出两个被大人陌生的举动吓住了的顽童,按着他们的脖颈命令,“赶紧见过你们的舅舅、妗子,娘在世上,只剩下这么几个亲人了!”
一边哭闹着,一边从杜鹃无力的手臂中挣脱,跌跌撞撞向朱杏花跑去。
刹那间,杜鹃愣在了当场。双臂上的负担仿佛有千钧之重。累得她不由自主蹲下身来,将两个孩子放在地上。
这样想着,程名振的思路渐渐又清晰了起来。他不相信表妹是为了亲情而来的。更不相信阴险狡诈的周文会试图利用早已不存在的亲情向自己示好。这背后一定隐藏着什么猫腻,只是自己一时没想到而已。但自己务必要小心提防,以免再中了别人的圈套。吃一次亏可以怪别人阴险,在同一个人身上吃两次亏,就只能怪自己太笨了。
“我知道!”杜鹃惨笑着点头,眼睛里又是痛惜,又是失望,“不是你的错。当年是我拿刀子逼他去陪你的。是我自己做的事情,自己应该承担结果!”
“看妹妹这话说的。既然来了,当然没有往外撵的道理!否则,知道的明白是我们家寒酸,不招客人待见。不知道的,还以为你表哥封了侯,就忘了故人了呢?”毕竟已经做了一年多侯爵夫人,杜鹃嘴巴也被锻炼出来了。语藏机锋,字字如刀。
越是着急,他越不知道从何处说起才能把误会解释清楚。表妹当年的确试图以身体来替周文赎罪,自己也的确怀着满腔愤懑准备施以报复。但关键时刻,少年的青涩和心中的负罪感,却令自己未能进行最后一步。对于男人来说,那实在算不得什么光彩的事情。所以这些年来,他自己从来没主动跟杜鹃说明过。如今表妹带着两个孩子出现在眼前了,再想方设法解释,还不是越描越黑么?
作为追随了程名振夫妻二人多年的老人,莲嫂第一个感觉出气氛的僵硬。轻轻咳嗽了一声,冲着丫鬟仆妇们呵斥,“都愣着干什么?院子收拾好了么?还是等着再雇几个人伺候你们。该干什么干什么去,少给自己找借口!”
“好孩子,看上去真懂事!”杜鹃抢在程名振身前,一手一个拉了起来。“走,进舅舅家去,让妗子仔细看看你们和你们的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