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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儒(一)【2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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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官多年,方硕自问没少干亏心事,但那都是欺负欺负小鱼小虾。今天要对付的伯文渊是儒林复古领袖,抓人之令签于自己手,一旦激起了儒林反击,生出什么事端来,阁老们肯定推自己出来顶缸。抓住捕签,方硕犹豫着不肯松手,如果自己有勇气学一下吴思焓就好了,退出官场,虽然前途断送但至少捍卫了律法的尊严。

这就是传奇中的英雄人物?詹无咎有些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一股歉意涌上心头。他以出门历练的借口离开北平,千里迢迢赶到武安国在淮北的临时居所,为的就是看一看师妹武铮和其父武安国一眼。途中又碰见了他的伯父詹臻,三人一同来到武安国府,刚好和奉旨打劫的吴思焓赶了个前后脚。心中的偶像和吴思焓相比之下,令詹无咎大失所望。他少年心性,远远觉得快意江湖的吴思焓比任劳任怨的武安国更值得效仿。肚子里有想法,言谈间不觉就带了出来。在武府接风家宴上詹臻无意间提到民间流传的野史《洪武十七年》,詹无咎顺口来了一句:“其实常将军死得才冤呢,命搭进去了,皇上换了个人,朝廷还是那个德行。白送了性命。早知这样,他还不如不来京城呢。”

京师大学堂用来安置游学之士和往来名流住宿的院落黑沉沉的听不到半点异动,大门口,两只“气死风”灯内烛火跳动,将灯壁上“肃”、“静”二字映上照壁,提醒着人们此乃斯文之地,闲杂人等切勿打扰。围着院墙栽种的松柏上面压满了积雪,微风掠过,碎冰夹杂着乱雪纷纷扬扬,在灯光照耀下如雨后彩虹般绚丽。

伯辰心中一暖,不好拒绝朱二美意,将金牌郑重藏进怀里。朱标并非开国之君,手下功高盖世者不多,是以持有安泰皇帝御赐免死金牌的天下不超过七人。朱江岩追随其多年,有从龙之德,所以拥有其中一枚。

刘凌展颜笑了笑,笑容中带着智慧与经历风浪后才特有的宽容。“年青人么,肯花心思,有自己的想法就好。谁又会真的介意他说的对错呢。当地百姓送给安国自酿果酒,他平时舍不得喝,特意藏了起来,别人找不到。你们别多心,马上他就回来”。

他们在乎,对于那个刚领到半斗米的老阿婆来说,她在乎。因为有这半斗米就关系到她今冬的生死。对于那个扛着个大袋子而来,带着些失望领了半斗米的小伙子来说,他也在乎。因为这些米意味着他家里的种子可以留下来,等到春天来临时播种下收获的希望。

“伯某为平等奔走半生,到头来难道反而要用特权来掩盖别人的罪行么”?风中,一个身影彷徨自问。

伯辰摇摇头,他何尝不知道风雪将至。可此时就这样走了,如何对学堂的师生们交待?况且明天还有一场和江南几个明儒关于儒学真伪的舌辩之会,今晚走了,不成了临阵逃脱了吗?如此一来,今后北平儒学如何在江南立足。念及此,他给两位朋友的答案愈发坚定。“无忧,你知道为什么儒学被歪曲践踏至此吗,就是太多的人选择了事急从权,太多的人以欲成大事的借口向世俗的压力逐步退缩。伯某遍览西方诸子,其言未必都强于二圣,而其门下对真理的坚持与发扬,却远远强于我们这些圣人门下不孝弟子。”

展颜笑了笑,伯文渊对着两位好心人长揖到地:“二位高义,伯某心领。然学期未完,伯某不敢弃学子而先走。况且师者,人之楷模也,伯某刚教了学生何为勇,自己却临难退缩,如何对得起他们称我这个师字”。

上帝庙是科学院博士,西洋和尚马可·卡瓦尼捐出多年积蓄所建立,连同庙前草皮占地数亩,通体为砖石头结构,耗资甚巨。好在卡瓦尼这些年伙同凌昆盗版西方农具,收入甚厚。中原很多世家大族都对这些农具颇为欢迎,特别是洪武年间发明的马拉犁耧曾让黄河两岸的旱田受益非浅,大片蒙古人统治时期的弃耕之地又得到了重新开发。安泰皇帝继位后,有一段时间重视农桑,马可·卡瓦尼又“改进”了收割机(古代收割机,起源于古罗马),这拖在马车后的铁家伙收起麦子来效率惊人,原来需要七八个壮劳力干上四、五天的活用收割机旦夕之间即可完成,并且劳动者无需在田间弯腰。这个发明给马可尼带来的红利更多,光朝廷的赏赐据说就有金币两千枚。凭借两朝皇帝的私人赏赐和商家分给的红利,马可·卡瓦尼辛苦十多年终于攒够了修一座教堂的费用,教堂建成后被百姓称为上帝庙;以其教义与宋时传来的景教相似故,文人一般以景庙称之。伯文渊和致仕后当了“和尚”的马可·卡瓦尼有些交情,二人对平等观念都很认同,区别不过是马可尼认同上帝面前的灵魂平等,而伯文渊认为同一片蓝天下,所有人生而平等。

“你聪明啊,你厉害,你有本事上京城去,把那几个王八蛋杀了”。武铮和詹无咎两个人在大人眼皮底下低声吵着。

“持此牌者免一死”,送走客人,伯辰在房间里将金牌反复翻看,“才免一次死罪啊,我还一直以为能反复使用呢”,他微笑着将金牌包好,藏进贴身衣袋里。

什么宝贝,伯辰借灯光翻看。镀金铜牌上有几行蝇头字,太小,他一时看不清楚。

姑苏朱二点点头,将手中的家伙别回腰间,对着伯文渊低声劝道:“伯兄,近日京城风雪交加,没什么好天气,你一个他们请来讲《孟子》本义的教授,何必在乎学堂里的课程安排,听无忧的,该回就回吧”!

兵部侍郎周崇文抬起三角眼,皮笑肉不笑地说道:“黄大人若存心救他师叔,并非没有办法。但在得到圣上手谕之前,咱们这些为臣子的,必须捉拿他归案。无论他多大名气,犯了这人神共愤的罪过,岂能不究。况且大人也知道,眼下民间商人胆敢抗税不缴,胆敢向地方官员索要权力,还不都是因为此人妄言挑拨。哼,平等,要是平等了,天下秩序何存”?

这个伯文渊平素一个很随和的人啊,怎么关键时刻反而犯起倔来,简直是个驴脾气。朱江岩气得胸都快炸了,恶狠狠地掏出火铳来顶到伯文渊脑门上。“你这个书呆子,杀你还需要讨论罪名的正确与否吗?这是人家的地盘,如果我就要为这些言论而杀你呢,我是官,你是民,杀了你有谁能把我怎样”?

武安国端起酒碗,才一会功夫,他已经从心神激荡的状态中恢复平静,一双看尽风雨的大眼古井无波。

谁在乎呢?谁在乎武安国那微薄的力量,那低声的呐喊呢。

“谨受教”,周无忧对着伯辰一揖到地。“他日有所成,无忧当面谢伯兄相教之德”。

周无忧越发着急,时间拖一刻少一刻,谁知道对手选择什么时机发难。上前一步,拉住伯辰的手劝道,“文渊兄,古来行大事者皆不拘于小节,大辞不拘泥于小让。朝中有人行事手段向来狠辣,所以此事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咱们事急从权,算不上临难退缩。”

詹臻满脸尴尬,他这次南方巡视分号,顺路来看看故人,把北方商人捐赠给武安国的几十万两治河银票也带了过来。本来想顺便探探刘凌口风,替詹无咎将亲事说和了,省得这孩子天天辗转反侧。见亲事没提之前,詹无咎已经得罪了女方家长,赶紧上来打原场,冲着詹无咎生气地训斥道:“小孩子家,你懂什么。当年的事要那么简单,你武伯伯还用这么辛苦”!

武铮见父亲进来,不再理会詹无咎这个冒失鬼,规规矩矩的坐好,装出一幅淑女状。

“有劳方大人”,看着差役陆续走出衙门,兵部侍郎周崇文拱拱手,起身告辞。

丈夫的心事,做妻子的怎么能不明白。这些年了,武安国背负着沉重的石头,举步惟艰。“都怪我,如果我不告诉他们这些,他们就不会死,他们就会好好的活着。无论做什么都可以平安到老。”刘凌曾经真切地听到丈夫在梦中呐喊,醒来时,却会发现丈夫心如止水,毫无怨言地修路、搭桥、治河、建图书馆。十五年了,夫妻二人相伴,足迹从中原到南疆,一座座桥梁,一座座路碑上都留下了武安国的汗水。丈夫在赎罪,赎他那根本不存在的罪。他的罪就是告诉了王飞雨、李陵、李善平、常茂他们人生而是平等的,却无法告知他们如何实现。一次又一次风波卷来时,看着昔日的同伴一个个倒下,却无力救援,无力反抗。

武安国给座上每个人斟满一碗,刚好一小坛酒见底。闻着味道跑进来的梅老爷子后悔不迭,痛不欲生地将坛子接过去,晃动着,凭借响声判断里边剩了多少。

“朱兄此言差矣”,伯文渊正色反驳,“儒本是兼收并蓄之学,子曰:三人行必有我师,择其善者而从之,择其不善者而改之。伯某写这些书,本意乃去汉儒掩目塞耳,抱残守缺之恶习,洗宋儒内视自闭,寻章摘句之陋行,解儒家之经义,还古儒本来之面目。何罪之有?夫子诛少正卯,行的本是法外之刑,师行不当,我辈应识而改之,而非拘泥于师徒之礼,掩其暇,扬其过。”

转过脸来,詹臻又对着刘凌赔罪道:“嫂子,这孩子我和老二都没时间管,有些野性。不过年青人么,慢慢就收敛了。您和武兄别介意”。

“那我就杀了你,然后将你的书焚掉,告诉世人你说的全是妄言。反正你已经死了,不能为自己辩驳。伯兄,话是从活人嘴里说出来的”。姑苏朱二又把火铳顶了回来,手指因为紧张而渐渐发白。

“那得死多少人,你说得轻松。况且不一定打赢,赢了又怎样,还不是朱家天下,会替百姓考虑多少”。小武铮挥拳又打,在她眼里,父亲就是一座大山,高高地擎起整个天空。无论父亲做的事有多少人不理解,至少母亲和自己永远会站在父亲身边,捍卫他的尊严。谁也不能在她面前诋毁她的父亲,即使这个北平书院最出色的学生,平时对她照顾有加的詹家师兄也不行。

琥珀色的酒浆在碗里晃动,散发出梅子特有的香气,那酒,粘粘的,一看就知道有了些年头。

都是我的错,没有我,他们都不会死,都会好好的活着,无论做教师还是做将军!武安国借着去储藏室找一坛陈年佳酿的机会,离开了饭桌。他脑袋上短短头发已经全白,昔日魁梧的身躯佝偻着,宛如一个久病初愈的老人。

“文渊兄,你还是先退一步为好,没必要在这里无辜丢了性命,你若讲学,燕王治下书院也不少,何必在京师和他们斗气”。周无忧的声音从屋子里边传进朱江岩的耳朵,让他提的嗓子眼儿的心落回肚子。

“不懂了吧”,周崇文满脸得意,“那个率先推崇平等论的,万岁舍不得动。还有个洋和尚,万岁懒得搭理这种化外蛮夷,所以呢,我等只好借伯辰这颗脑袋吓唬吓唬那些跟着起哄的书呆子们,暗中也替万岁爷了一桩心事”周崇文拍着方硕的肩膀,语重心长。“咱们当臣子的,关键是要懂皇上想什么,如此才能尽忠。最近坊间流传那本记载洪武十七年的野史,估计也是出于此书呆之手,这些让人忌讳的陈芝麻烂谷子他都翻,还不是找死吗!”

“如此倒是朱二多事,不耽误伯先生研究经义,这个小东西请文渊兄收好,关键时刻,也许能派些用场”。临别,朱江岩咬紧牙关,从怀中摸出了一块带体温的金片,压到了伯文渊手里。

詹氏叔侄端起碗来,将酒倒进了肚子。然后带着十分歉意,将武安国家的藏酒尝了个遍。那天,他们都醉了。因为武安国在劝酒前,指着窗外楼下不远处,忙忙碌碌的饥民对他们平静的说道:“我知道,他们在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