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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家(六)【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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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丁将军说得对,国事为重,国事为重,国事最重就是国家无事”,王浩笑呵呵地岔开话题,“弟兄们的冬衣准备好了吗,北方天冷,别让大家冻得生了病”。

“原地扎营,围骆驼城,让晴儿姑娘居中休息”,老镖头扯过前卫手中的镖旗,用力插在松软的河岸上。镖师们当即聚拢骆驼,围成一个城堡状,将食物、饮水即火铳弹药搬到“城”内。

这条窄窄的小河是北方六省与朝廷的实际控制分界线,由此再向北,除了突出在河边的德州、水师起家之地天津与关外的金州,都属于燕王的封地。南边,则是山东五府,天下闻名的膏腴之地。此刻两岸的风光类似,百姓们不管军队之间的对峙,弯着被生活压驼了的腰杆,从田间地头,或者树梢草尖上向土地索取一年里最后的收获。萝卜带着泥,葡萄挂着霜,嫣红的柿子带着日光的清香被装进马车内,沿州府间的标准官道运向财富相对集中的城市。过不了几天,城里的富人们就可以一包口腹之欲,吃上这大自然的恩赐了。

是牲口粪便,骆驼背上的高德勇猛然惊醒,双目在瞬间凝聚了精神,眉头随着目光的移动渐渐收拢。

高德勇将晴儿的柔夷轻轻地握到自己肥厚的手掌中,手心紧了紧,传给晴儿一点信心和安慰。对着脸色都变得苍白的镖师们说道:“我们从今天开始走红柳丛,大家主意脚下的蛇。如果遇到贴木儿的军队,我会出面让大家脱身,但消息你们一定要带回大明去,如果谁怕了,现在可以回,我和你们保险行的护送合约截止今天结束。”

在如此充满媚惑的声音下依然故我的只有“躺”骆驼背上的胖子,大奸商高德勇懒洋洋地掀开面纱,四下看看,复又懒洋洋地回道:“妮子,急什么,这条路我走过不下二十遍,什么时候刮风,什么时候下雪,老天会通知我。给大伙留着些体力,等过了玉龙杰赤再用吧,过了大盐湖(咸海)水域,那才是真正需要加紧赶路的地方,河流没这么多,也没这么顺,会追着你的脚步走”。

“我们回去,将所有游骑都撤回来,从下午起我们沿南岸的沙柳丛走,吃干粮,不再点火。你让大康和小熊带六匹骆驼向东走,化装成脚夫赶回嘉峪关。请张正武和蓝玉将军做好准备,可能客人要提前来访”。高德勇刹那间由一头肥猪变成了威猛的狮子,目光令人凛然生寒,话语中也带上了命令的口吻。

败兴,还想与王将军摆一摆沙盘,赌一赌武侯下次打哪里呢,你这娃娃来掺和什么,打仗,打仗难道不死人啊。参谋们不屑地看了王浩身后这个立功心切的小伙子一眼,转身去收拾手头资料。与军中那些少壮新锐不同,这些老参谋不愿意南北开战,更不愿意杀国人求功。

安乐侯王浩站在德州城头,手中的望远镜贪婪地欣赏着无边秋色,心中的去意越发浓郁。儿子王汝玉从北平来信说,家里又添了一个小孙子,这已经是王浩的第三个孙子了。可惜他甲胄在身,根本无暇回北平。小二都没机会去见,何况老三。

“走吧,入红柳丛,咱们和瘸子斗一斗,看谁先发现谁。记住,大明就在大伙身后”,老镖头大喝一声,拉起骆驼,头也不回,招集队伍向柳丛中走去。

大漠沙柳是一阵古怪的植物,河水改道时,它们会枯萎,坚硬的躯干却不肯倒下,一根根直立着提醒过往风沙这里曾经有生命存在。当千万年后造物主在它们的残枝下再划出一条河流,新的柳树又会从沙柳们埋在沙底的根部萌发,新生命的翠绿嫩黄与旧生命死亡的阴灰暗冷同时出河岸边,交织在一起,顽强地捍卫着生命的尊严。

“高爷,我们还是加快些速度,今年北风来的早也说不定,谁都知道这大漠的天气比女人的脸变得还快”,詹氏保险行的老镖头张怀仁看看四周,低声说道。凭借多年行走西域的经验,他的直觉告诉自己河边的寂静后隐藏着风险。以往走镖,虽然少有马贼敢打詹氏保险行的主意,但沿途踩盘子的眼线还会看到几个,由西向东的大商团也不会少。今年河边却静得出奇,从亦力把里都城出来,对面就没见到一个人影儿。这躺镖是自己退隐之前的最后一揽子趟活,詹氏商团的大当家亲自交待下来,要将眼前这两个“骗子”夫妻保护周全,顺便也探探贴木儿的具体动向。北方一直谣传贴木儿有意东进,可前几天朝廷的告示上分明说,齐泰大人出使成功,贴木儿已经放弃了荒唐念头,再度遣使称臣,并请齐泰大人常驻撒麻尔罕,监督其军队是否有行动。

按在大明境内获得的情报分析,高德勇本来以为贴木儿最早东进时间也得排在明年春天。大国之间的战争不比去攻击德里一带的诸侯,随便几万人马就能得手。要想在大明西北打一片生存地出来,至少需要二十万人马。要想吞并整个大明,没有一百万以上军队就是痴人说梦。臣服于帖木尔的国家甚多,河中诸侯,原土耳其帝国诸侯及底里诸国人马分布在数万里的土地上,将他们的军队汇聚在一起。从招集令发出到军队集合结束,至少需要四个月时间。为近百万军队的筹集辎重,消耗时间又何止四个月。贴木儿打了一辈子仗,这一点他能算清楚。所以他在撒马尔罕聚集军队时才会惹出那么大动静,以至于被大明发觉。

“没事就好,没事就好,你们说呢”,王浩点点头,高兴地说道。对面驻扎的是震北军的一个师,协同他们守卫的还有一支新组建的步兵师,统一由震北军大将梅义指挥,跟朝廷学样,梅义也号称一镇总兵。说起来梅义是王浩的老熟人,两人当年在辽东战场配合默契。现在于德州一带配合也不错,至少这一段地区军中气氛要比征虏左副将军李坚所驻扎的乐陵、庆云一带缓和得多,没那么剑拔弩张。

故土难离,高胖子不肯快走,晴儿知道他的心思,看看天空中越来越冷的日光,虽然担忧,却亦不愿多催。从居延海边告别了北方六省商团后,死胖子就一直是这个样子,恨不能走三步一回头。有几晚在河边扎营的时候,细心的晴儿看到高胖子冲着东方愣愣出神,面孔上说不出的落寞。那种浓浓的乡愁让人看了心疼,有时候晴儿真打算扑进胖子怀里,和他商议一下是否就此停住脚步,等大明国内局势明朗了再转回中原。但想想传说中的商人之城威尼斯,俏晴儿还是将这种冲动硬生生压了下去。高胖子当年教她中原文化时曾讲过陶朱公的故事,晴儿希望自己就是那个西施,如今胖子已经功成名就,二人的归宿应该是找一个没有风雨的桃源深处隐居,而不是再管世人如何为了名利博杀。

“报告王副将军,景州方向没异动,但是他们补充了大量军火”,随军参谋丁赝爬上城头,塞给王浩一份情报。看着眼前这个迟暮英雄,丁赝心中直为自己的苦命叹气。跟着这老家伙没出息,除了宽宏外,一无是处,即不会为部下邀功,又不会拍长官马屁。害得自己从指挥学院毕业这么多年了,还当一个小小的参谋。一块儿结束学业的同伴很多都当了营长,团长,独领一部了,自己还是个白身,在饭馆一起吃饭时都抬不起头来。不知为什么,李大帅还对这老头十分倚重。

“的、的、的”,急促地马蹄声从河对岸传来,水花飞溅处,一个在周围探路的游骑拍马赶上,将一大包发现物递到了张怀仁手,隔着包裹,晴儿已经被里边的气味熏得直皱眉头。“镖头,你看,我发现了这东西”

“谁怕了,咱刀尖上讨生活的汉子,就不认识个怕字”,一个身板粗壮的镖师受不得激,跳出来大声反驳。热血和故国之情同时涌上胸口。

“啊――啊――啊”树上的寒鸦被血腥味道惊醒,拍着翅膀飞向了天空。“乒”,远远地传来一声火铳响,“乒”,又是一声。紧接着,就像从睡梦中清醒了一般,火铳爆豆子一样响了起来,子弹破空声,咒骂声,受伤后的呻|吟声渐渐交织在一起。

沿伊烈河向西,在伊塞克河与伊烈河交汇处转向南前去热海(伊塞克湖)修整,然后沿西天山脚下的纳林河走火站河故道,这是一条最安全的西行路线,一路上河流可以为商队提供充足的水源。虽然沿河的马贼众多,但谁也不会蠢到去招惹护卫商队的詹氏保险行,十余年前有个自称山中老人门下弟子的贼头带了二百余响马围攻北平詹氏保险行护卫的商队,弄得灰头土脸实力折损大半不说,还受到了亦力巴里汗王的倾力围剿,最后整个绺子连个人渣都没剩下。

晴儿走到高德勇身边,轻轻拉了拉他的衣袖,用目光询问道:“胖子,咱们还向西走吗,要不要回去”!贴木儿这三个字是晴儿的梦魇,儿童时代,她一家所在的城市就消亡在这些号称真主使者的军队手里。

一等侯,讨逆左副将军,食万户。从前在怀柔当小捕快时王浩从来没想到自己会搏来这么大一场富贵,当年在安东军中当一个骑步兵师长已经让他感到头晕脑胀,如今成了天下人数最多的部队安东军旗下的一镇总兵官,辖二师一旅,更是让他觉得如坠云雾。看见官道上那一车车葡萄,王浩就想起怀柔葡萄初熟,与弟兄们痛饮“英雄血”的日子。如今兄弟们战死的战死,告老的告老,还健在的,基本上都驻扎在河对面。每眼望去,心里都一阵翻滚,特别出操的时候,这边跟着王浩被分拆进安东军的老弟兄都升了官,当上了营长、团长、师长。那边震北军中还活着的兄弟也都成了军中骨干,双方训练士卒的方式,操演队列的方式如出一折,就连生气骂娘额词汇都有互相抄袭之嫌。看到这些情景,王浩有时真想冲回济南府去,找安东军主帅李景隆与近卫军主帅耿柄文问问,大伙这样做是为什么?但血的经验压抑住了他的冲动,不听话的将军死得早,当年王飞雨和李陵就是这么被葬送的,他不想蹈朋友的覆辙。留着这条老命,他还想看看风景,抱抱孙子,听了戏园子的评书。

暮色渐浓,望远镜中北方的风景渐渐模糊。沉沉彤云遮住了万里关山。王浩接过情报,没有理会参谋丁赝,对着身边的传令兵吩咐,“今天的命令还是老样子,即使北军有异常,也不准随便开火。你去通知宁津、故城的守军,告诉他们要严守这道将令,谁违反了,我先砍了他”。

“大伙不用怕,我家老爷在瘸子没发迹之前,救过他的命,所以可以保证瘸子不会难为大家。”晴儿听到了高德勇的叹息,停下脚步,转过头,轻轻拉开了自己的面纱,将充满异域风情的面孔暴露在大伙面前,“我都不算大明子民,尚且知道为他出力,难道你们这些华夏男儿如此没种吗!”

“哄”,一道烈焰腾空而起,南方响起一声爆炸,震北军师长周衡疑惑地望向远方,怎么已经冲到了那么远,难道是薛禄的部下吗。

“那就发下去,别捂在手里,都是爹妈生的,别拿人命不当回事”。王浩赞赏地拍了拍军需官肩膀,对他的工作表示鼓励。

众人彼此对望一眼,真不明白平素卑鄙龌龊的胖子怎么会有如此勇气。大家不是胆小鬼,保镖本来过得就是拿命换钱的生活。但想到即将面对的千军万马面前,却不由得心生退意。

“前锋部队只需要些牛羊,坚持到亦力巴里足够了”,高德勇脸色铁青,愤怒地说。贴木儿看来打算采用另一种战争方式,不光大明军人,任何正常人都不会理解。这种战术不需要太多补给,每过一城,将百姓屠杀干净,劫掠的粮食足够军队吃喝。

天高地阔,四野中没有一丝风,一丝云。清冷的日光下,千百年的寂静伴着依烈河(伊犁河)缓缓西流,穿过漫漫黄沙注入库而恰腾吉思(巴尔嘎什湖),给死亡之海带来一片绿色的生机。

“啾――”这回是炮弹破空声,一片毫无准备的新兵倒在了袭击者的炮火下。

已是秋末,落过几场雪,河流像感了风寒的少女般,衰弱到不能再瘦的地步。最浅处已经不能没过马膝盖,骑在马背上可以不湿衣服轻松穿过。一行商队载着货物沿河而行,系在牲口脖子下的驼铃声不时打破沉寂,伴着周围寂寞的风景,宛如梵唱。

高德勇不再看大伙,拉着晴儿走向骆驼。他已经尽力选择了避开撒麻尔罕的路线,没想到依旧遇上了提前发动的瘸子。无论如何,他自己要向西走。为了答应晴儿的承诺,也为了逃离眼前的灾难。我尽力了,我躲得远远地,从此再也听不见来自故园的哭喊。

“高爷,你是说那个瘸子,他莫非疯了不成”老镖头神色猛然一凛,带着骆驼紧随高德勇向自家营地跑,边跑边大声询问。

王浩亦不喜欢李景隆,第一,他不愿意和北方开战,那边全是他的故友。第二,在王浩眼中,李景隆主持下的安东和近卫二军实际上是国戚兵团,大帅李景隆(建文帝表叔)、征虏左副将军李坚(皇帝的姑父)、真定侯郭英(太祖宁妃兄)、驸马梅殷(尚太祖宁国公主,朱标的妹夫),全部出身于士大夫,他们既无作战经验,又不能体会士兵疾苦。这样的将军作为指挥,人数再多也难以取胜。

一个疲懒的胡商,一队目光如刀的保镖,这是丝绸之路最常见的商队形象。从盛唐以来似乎就没变过,几百年,沿丝绸之路的国家翻来覆去,几十年换一个主人。城市兴起消亡,随河道变更而飘忽不定。唯有这商队的服色和大漠风光,一直没变。今天这个商队与众不同,甚至连千里迢迢跑到河边饮水的野狐狸看到亦为之驻足,因为商队中除了疲懒的胖子外,还多了一匹白色的骆驼,骆驼上面,有一袭在大漠风沙下却不染征尘的红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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