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爆炸声一个挨着一个,已经分不清中间的差别。热浪夹着硫磺的味道涌来,刺得阿里海牙睁不开眼睛。
他看见西溪城头上光突突的旗杆。不知道什么时候,雕斗上空飘舞着的青绿色角旗,已经被射落!
“大帅!”有亲兵跑过来,用手向安溪城头指了指。
而今天不同。
低沉的鼓声在战场上再度响起,带着疯狂,带着一点点绝望。四下寻找退路的士兵们,仿佛突然被人棒喝,激灵灵打了个冷战,挺起腰,站到了队伍中。
“后退者死!”阿里海牙的亲兵跟着主帅呐喊道,他们不知道是什么促使阿里海牙做出了这样的决定,但是,他们习惯于对主帅寄于无限的信任与服从。
“呜―――呜呜!”突然,几声低沉号角隐隐地从破虏军侧面响了起来。那是蒙古草原上特有的蛮牛才长得出的号角,这韵律,阿里海牙听了一辈子,绝不会错。
达春曾经把那一战的经验,毫无保留地传授给了远道而来的各位同僚。阿剌罕有足够的理由认为自己重复同样一次胜利。但是,他忽略了达春获胜经验中的关键两点,第一,达春是在自己选定的战场,与萧鸣哲决战,相当于打了一场准备充分的伏击。第二,为了加快行军速度,萧鸣哲部只携带了二十几门轻型火炮。
对面的呐喊声让他很兴奋,无论是史都的呐喊,还是远方传来的高呼,听在张唐耳朵里,都透着同样的绝望。
双方之间的视线完全被隔断,几匹受惊了的战马嘶鸣着,从浓烟中逃出。空荡荡的马鞍上再没有骑手,拖在一侧的马蹬边,挂着几点黑中透红的黑影,远远地,无法分辨是人体的哪一部分。
这个疯子在远距离,根本没有利用火炮优势,而是把北元兵马尽数放到了跟在。放任分散成组的元军,再次汇集成阵列。
第二波雷声接着响起,浓烟将逃脱的战马遮盖在内,爆炸、烟柱、尘沙成了浓烟中偶而能见的全部景色。火光闪起的刹那,未曾出击的士兵们,能看见浓烟里被掀翻在地,绝望而痛苦的同伴。火光消散,一切又被掩盖在浓烟当中。
崖山上守军也曾用火炮轰击蒙古人,但他们发出的炮弹稀落而零散,从一千五百步到五百步,几乎每个距离上都有。元军只要不处在炮弹的落点附近,就可以保证自己安然无恙。所以无论守军的火炮如何猛烈,总有人能冲到宋军近前。只要与宋军展开混战,火炮的优势就荡然无存,除非疯子,没有人会把炮弹打在自己的阵地里。
撤退,是蒙古人的耻辱。但在不可预知的力量面前,这样的撤退并不十分让人感觉难堪。
一排羽箭平射过来,从溃兵中间穿过。然后,又是一排。
一百七十步,破虏军中也升起了战旗,高耸入云。伴随着火红的战旗,还有一串淡黄色的灯笼,五颗,每一颗灯笼中,都有微弱的火光在闪动。
“只有野战中将元军击溃,才能让他们心服口服,从此望你的战旗而走!”百丈岭上,文天祥在给大伙讲解游击战、阵地战和遭遇战要领时,展望将来的战争,曾经这么说过。张唐从那天起,盼望着这一日很久很久。
轻轻地拍了拍卫队长的肩膀,张唐向车阵外奔走呼号的史都指了指。卫队长会意,从亲兵中招呼上三个弩手,悄悄地掩了过去。
“冲击本阵者,杀无赦!”阿里海牙的亲兵,声嘶力竭地喊道。后续的两千多溃卒听到熟悉的军法,脚步缓了缓,终于有人在鲜血面前醒悟,趔趄着向侧翼跑去。
阿里海牙数不清落下来多少炮弹,但他知道,在被黑烟所笼罩的那个区域内,是七千余即将发起冲击的探马赤军,和三千多手持长矛的蒙古重甲。
这个疯子,居然不怕炮弹落偏,砸入他自己的本阵。
千夫长拔刀,砍翻两个,第三个溃兵从天身边绕走,看也不看。终于,他不再砍,不在拦,哽咽着举起了手,挥落。
喊杀声震天,阿里海牙用战鼓,督促着麾下将士奋力急行。两万多兵马呈分散队形前进,远远地看上去,就像平地上突然出现了一波山洪。而隐藏在战车后的一标破虏军,看上去却像阻挡在山洪前的卵石一样渺小。
阿剌罕冲得很快,这是一场遭遇战,宋军火炮还没布置好。如果他能在火炮给自己一方造成大面积杀伤前,找到炮位,将炮手杀死。七万元军将瞬间锁定胜局。在半个多月前,达春元帅就是凭借这一招,击败了萧鸣哲部一万五千精锐。
一队浑身上下都被铁甲包裹着的重甲步兵,手持长柄大斧,平推了过来。斧斧夺命。骑兵弯刀砍去,在铁甲上溅起数点火星。就在他一愣神的功夫,两把战斧交叉而来,一斧砍人,一斧剁马。
几十个蒙古射手鱼贯而出,直扑安溪城下。比起两万踏着鼓声前行的大军,他们的声势实在渺小,很快就被淹没在遮天蔽日的烟尘中。
“大汗座下,只有战死的武士!”五万多元军,齐声呐喊,喊声穿破硝烟,直送到破虏军阵前。
“博罗罕,跟着我,带领其余所有汉、探马赤军,还有刚才退下来的伤兵,寻机杀上。后退者,死!”
血和硫磺的味道越来越重,终于有幸存者从浓烟后跑了出来,跌跌撞撞地向元军的本阵跑。一个,两个,三个,更多,浑身上下全是血污,丢了兵器和战马,亡命地跑。
然后,乱炮突发,同时打在五百步附近这个区域内。
阿剌罕趁着第一波正式攻击开始的时候,带领两千精锐轻骑离开了本阵。凭借速度,迂回到敌军的侧后,这是蒙古军的传统战术。从这一传统战术中,还衍生出很多变化。每一种变化都是前人成功经验的总结,每一种变化,都可以致人与死命。
前冲的元军瞬间被黑烟隔成了两段。黑烟中,红色的火点一个个陆续闪亮,每闪起一个,就伴着一声震耳的爆炸。
阿里海牙回过头来,继续观战。鼓声一波波犹如潮涌,元军踩着每一步鼓点,向前缓慢挪动。双方之间的距离已经被压缩到不足四百步,双方之间的空气,也压抑得几乎要炸开。与以往的战场不同,这个距离上,居然没看见一些承受不住压力的宋军,射出的零散而无力的羽箭。
几面标志着番号的角旗被射烂,旗杆登时变得光突突的,破碎的布条随羽箭带出的狂风飞舞。
“杀!”亲兵们习惯性地跟着喊了一声,喊过后,才蓦然发现,大帅这次杀得是自己人,惊讶地彼此护望,把同情的目光看向本军阵前。
重甲步兵步步进逼,十几名投机的探马赤军被困在车辕旁边狭小的空间内,无法前进,也无法退出。附近的破虏军弩手从容地装弩上弦,把战马上的活靶子射了下来。
几个分不清面孔的士兵互相搀扶着跑了过来,带领弓箭手的千夫长纵马上前拦截,却被溃兵们绕了开去,他再挡,溃兵再绕,再挡,溃兵再绕,根本不能听其阻拦。
阿里海牙不高兴地侧过望远镜,看到安溪城头,高耸入云的雕斗上,不知道什么时候挑起了两面青绿色角旗,一上一下,有节律地晃动。
“弟兄们,冲啊,向前冲。冲到他们当中才不会被炸!”万夫长史都大声喊道,督促着麾下的残兵跳入车阵。他在军中的位置靠前,没有被炮弹炸到。身后的惨烈景象,让他对生还倍感绝望。这种绝望的心情,反而成了带领部下血战到底的精神支柱。在他的组织下,万余名没有被炮火波及的元军士卒,拼命靠近破虏军本阵,发动了一波波亡命攻击。
“来人,给本帅擂鼓!”阿里海牙大喊。
阿里海牙的手按在刀柄上,一根根血管从手背冒了出来。这是他的祖辈,追随着成吉思汗战马时被赐的金刀,还从来没向后指过。阿里海牙感觉到自己的身体在不停地发抖,他想稳住心神,却无论如何控制不了自己的心脏。
很多年后,在金帐汗国的军事学校,已经到了垂暮之年的客座教授,阿剌罕将军如是讲道。
谁料到,张唐攻破临安后,在库房中将这种落伍的铠甲搬了回来。用重甲步兵躲在战车后敌挡轻骑,和火炮集群区域密射一样,是他在两浙新附军身上演练过多次的战法。练熟了后用来对付阿里海牙,立刻收到了成效。
“对面的破虏军有炮!”这是他的第一反应。
“弓箭手准备!”阿里海牙终于抽出了金刀,他听见自己的声音宛若鬼哭,“拦住后退者,让他们分散到侧翼待命。如有不从,杀无赦!”
令他们吃惊的是,几匹战马没有加上速度,而是被人逼着,慢慢地退后,退向了死角和绝地。
没有队形,不讲章法,却不顾生死。他们在福建杀了太多人,造了太多的孽,没人相信自己落入破虏军手中,还能活着回去。而向后撤,能不能逃过火炮轰击还不一定,即使有幸不被火炮炸死,阿里海牙的军规也不会放过他们。
万夫长史都晃了晃,栽下了马背。就在此时,车阵忽然一分,数百个手持钢刀的破虏军士卒冲了出来,在阵前来回几次,将剩下的元军冲了个七零八落。
前锋距敌军五百步,远处举着从崖山之战缴获来的宝贝望远镜观战的阿里海牙感觉到自己的心在狂跳,浑浊的汗水从头盔下流,滑过眼睑,在望远镜上的“宝石”片上,留下一道道泥泞的痕迹。
张唐的目光透过硝烟,锁定在阿里海牙的羊毛大纛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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