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店老板接下粗布短褂外面的围裙,用肩头的手巾板揩了揩手,蹲在台阶上乜斜阴沨和月不开,怎么瞧怎么别扭,尤其针对阴沨:二刈子面嫩,穿身白显自个儿干净?矫情!
普通人的脸色在阴沨眼中和摊开的书本没什么两样,店老板所思所想他都能看个八九不离十。唯独月不开例外,阴沨读不出他在想什么,汤菜的热气和香气袅袅蒸腾,阻隔阴沨试探的目光。
早些年京城里外来务工的、投机闯事业的人穷得透风,趁夜吃碗便宜卤煮,用热腾腾的肉香堵一堵心头透风的豁子。卤味儿熏天,能把一天的辛酸疲惫都压下去。吃饱了睡觉,暖心暖胃,第二天接着拼命。
月不开和阴沨坐在一处好似街边算命的和穷大学生,吃卤煮火烧十分应景。月不开吃得欢畅入味儿,抬头一见吓了一跳——对面的阴沨喝二锅头直接对瓶吹,像喝水似的,一点反应都没有。
他立即给阴沨碗里加汤,催他别光盯着酒:“沨爷,我算服了您了!这家卤煮最正宗!以后未必能吃到这个味儿。”
这话店老板听了十分受用,酒劲上头,胡侃大山:“我跟您二位爷掰扯掰扯,休要瞧不起我南横街!这猪下水猪头肉佐以卤汁儿,蒜汁儿、酱豆腐汁儿!火烧透而不黏,肉烂而不糟!
“我和我陈兄弟白手家,论卤煮,咱家可是京城头字号!照着咱大清‘苏造肉’做,如法炮制!您问我‘苏造肉’是什么?那是宫宴!宫宴!宫里头皇上吃的……”
阴沨听倦了,三瓶二锅头见底。月不开起身结账,被阴沨拦住:“不知道卤煮涨价了没有。”
店老板眼珠睁圆,瞪阴沨:“嘿!没涨!您这话问的瞧不起人呐!世道乱,咱也不涨价。”
现在的世道乱么?阴沨扬眉。他接着问:“不涨价是多少钱?付现金?”
“欸您可真是个爷!一碗卤煮也想赊账啊?”
“多少钱?”阴沨冷脸再问。
店老板梗着脖子:“七块!就七块!”
月不开拦住阴沨,从兜里摸出钱,“阴大人,说好的我请客。不能让您掏钱。”
桌板上七枚硬币一字码齐,仔细看,上面统统写着“户部大清铜币”。全都是古币。
阴沨看到月不开拿出古币并没有很惊讶。头顶两只灯笼在风里摇得人心慌,映照兆老板的粗布短褂和“光绪年造”的大清铜币一派惨惨的红光。
本应该是顿暖心暖胃的饭,却吃到死人店里。阴沨暗戳戳剜了月不开一眼。其实他从看到店门口的纸灯笼开始就知道,月不开挑这家店别有用心——
这位浓眉四方脸的兆老板正是兆五常,那个和月不开、陈玖珑祖辈等十几个人一同出现在50年前老照片上的兆五常。
也正是那个早在1910年之前就已经死去,在阴间五叉街口的浮云社与阴大人有一面之缘的兆五常。
死了一百年的人竟然跑到人间重操旧业,卖起卤煮火烧来……
阴沨问兆五常:“兆老板,您可知今昔何年啊?”
店老板被他问懵了,他从未告诉阴沨自己姓是名谁,阴沨却脱口而出,似乎是老相识了。
“光绪26年,”阴沨替他回答。
店老板恍然,酒也醒了:“是喽是喽!我都过糊涂了,今年是光绪26年,光绪26年啊……”
店老板喃喃念着,越发空洞的眼中竟泛起泪,圈在眼眶中落不下来。他额角暴起青筋,对桌面上的大清铜板怒目,“世道乱啊……世道……”
他用力从桌面上抠起铜板,刚捡起来,铜币就自动落回桌面,他已经拿不起来阳间的物件,“酒喝多了就是不成,手哆嗦成这个样子,啥都抓不住……”
久在世间漂泊的亡灵分不清过去和现在,兆五常醉醺醺的,举杯邀月,却早已忘记今夕何年。仿佛醉酒的是时光,不是人。
“天晚了,收摊回家吧。家里还有人在等你。我想……我可以送您一程。”
阴沨声音温和,似在安抚灵魂。但月不开却发现他不安地转动小指上的血玉戒指——阴沨只有紧张的时候才会下意识转戒指!
“哦……哦对对,回家啊……是该回去了……”兆老板蜷曲手指搔着脑门,空洞的黑眼仁望向阴沨,“可是……光绪26年啊……我家在哪儿呢?我,没有家了……”
“都过去了,”阴沨压住兆五常的肩膀,轻轻拍了两下,“当年的事情都够过去了,不会再发生了。我保证,都过去了。”
兆五常摇头,抽搐似的摇头,他的眼神逐渐失焦、瞳孔扩大,直到眼白也完全变成黑色,煤炭灰烬一般的黑色中掬着老泪,淌下来的,是血。
他口中鸮鸟般凄厉的嘶嚎:“过不去!!过去不啊!!!”
霎时,比夜色还要浓烈的怨气从他七窍中爆出,浓黑的气浪撕裂猩红的纸灯笼,阴沨反手一掌将月不开推出去十米。月不开勉强站稳,只看到阴沨被裹在怨气的龙卷风里纹丝不动,一双眸子锃亮,透出诡异的红光。
他偏头一笑,叹:“哎呀糟了。要尸变了~”
这语气酥麻得让月不开打了个激灵,阴大人他怎么这么……喝假酒了!一定是喝假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