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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二一章:敲门

回到青花乡郑驰乐就去给丁老书记复诊。

期间他跟丁老书记说起王季伦的话。

丁老书记听后沉默了许久,才问郑驰乐:“你是不是想做什么?”

郑驰乐说:“是。”

郑驰乐出生时一切都已经渐渐平息,对于那一代人的苦难并不了解。

但他周围有不少人经历过那一切,比如他师父和何老何遇安,比如他师兄吴弃疾。师兄和师父之间相互误会的二十几年、何老对师父几十年难以分解的怨愤,都源自于那场动乱。

连师兄、何老那样的人都无法释怀,王季伦的做法实在再正常不过了。

郑驰乐来到青花乡后见到的都是丁于飞、丁老书记、丁开怀这一类人,先入为主地觉得王季伦的不依不饶很没有道理,可见过王季伦之后他觉得这个人并不是丁于飞口里那种人。

事实到底是怎么样的,还得自己去了解过后才知道。

郑驰乐向丁老书记说出自己的决定。

丁老书记犹豫地看着他:“这事很敏感,谁都不想把它翻出来。”

郑驰乐说:“就跟治病一样,受了伤就该治,捂着伤口难道还留着让它恶化流脓?”

丁老书记心头微微一震,叹息着说:“群众的工作不好做。”

郑驰乐说:“丁书记你往县委那边跑的时候,想过一个难字吗?”

丁老书记安静下来。

过了许久,他才娓娓地说起旧事:“其实当年领头的那批人里面也有我的家里人,就是我的哥哥,当时我在外面游学,赶回家的时候正碰上‘打倒了封建势力和资产阶级’的欢庆时期,那时候看着哥哥欢喜的笑脸我心里隐隐觉得难受,但又不明白难受在哪里。后来开始‘平反’,我才意识到那是错误的,我们打倒的是我们的同胞。但是这事不能提,因为它不仅不光彩,还是一个悲哀而惨伤的时代性错误——除了把它捂起来,我们没有办法心安理得地把日子过下去。”

他一次次为青花乡跟王季伦抗争,也是因为觉得这事里面有自己哥哥的责任在里面,如果能稍微改变现在这种状况就算搭上自己的性命他也不在意。

郑驰乐说:“如果有人霸占了您的房子、杀死了您的亲人,然后站出来要求您对他要公平,您会怎么样?”

丁老书记顿住。

郑驰乐说:“为什么我们恨东瀛人,就是因为他们屠杀我们的同胞、意图侵占我们的土地,我们的血是热的,所以我们为我们死去的同胞、被侵占过的土地而憎恶他们——可是如果举起屠刀的是自己最信任的同胞,过后所有人都要求他们一起忘记过去放下仇恨好好过日子,换成是您的话,您做得到吗?”

丁老书记说:“做不到。”

郑驰乐说:“——而且我们还住着王家的房子。”

丁老书记没有说话。

有些东西不是不去想,而是不敢去想,越想就越觉得无法面对、越想就越觉得自己几十年来所过的日子是多么荒谬——而且是建立在怎么样的残忍之上。

所以他们都选择了不去想,跟后辈们说起时也是避重就轻,说得含糊不清模棱两可。

郑驰乐说:“丁书记,你要好好养病,这事交给我,我会好好处理。”

丁老书记看着眼前那张稚气犹存却带着坚定的脸,一下子有些恍惚。他突然觉得很疲倦,也不知是不是刚刚灌下的药有了效果,他觉得自己居然有了睡意。

郑驰乐走出门是正好看到丁老书记的老伴,他又跟她嘱咐了一些照顾丁老书记的相关事宜,然后出门去跟老医生老常商定其他人的治疗方案。

老常年纪虽然大了,但学东西还很快,初期病例都可以放心地交到他手上。

等忙完了防疫的事,丁于飞也将郑驰乐要的资料找来了。

丁于飞还是不大明白郑驰乐要做什么,追问道:“小郑乡长是准备上门慰问老人吗?要不要我们也准备一下?”

郑驰乐摇摇头:“这两天让你们跑了这么久,也该轮到你们歇歇了。我有向导,你不用操心。”

郑驰乐的向导就是丁开怀。

听说郑驰乐要去“慰问老人”,丁开怀疑惑:“两手空空地去?”

郑驰乐说:“是,你不肯带路吗?”

丁开怀是打心里喜欢郑驰乐,他拍拍胸脯:“走,你要上哪儿我都能带你去。”

郑驰乐打趣:“背上你的小榔头,到时候要是谁家的桌椅坏了我们也能帮忙修修。”

丁开怀却信以为真,蹬蹬蹬地跑回去,背了个小工具包回来。

郑驰乐打开翻了翻,说道:“哟,工具还真齐全。”

丁开怀说:“当然,这可是我好不容易弄回来的家当,在县里打了好久的零工。对了,小郑哥,我现在在攒木材,准备给咱小学做个大书柜来放我们跟人讨回来的书,你到时候能帮帮我们吗?”

郑驰乐微顿。

不知怎地,他突然就想起了当初的自己。

那时候他也爱书,蹭着谭老木匠看了不少还不满足,又去跟别人借,或者哄别人送给自己——二爷爷那间小房子里面摆得最多的就是书。

丁开怀比他更有出息,他不光看到了自己,还看到了别人,尽心尽力地爱护比自己小的“弟弟妹妹”。

郑驰乐已经从丁于飞那里了解到丁开怀的身世,丁开怀的父母在外面打工时生了他,嫌他麻烦送回了老家,后来他父母不知怎地没了音讯,没几年他爷爷又去了。

可以说丁开怀是吃百家饭长大的,村里谁都匀过一顿饭给他。

郑驰乐觉得这孩子懂事得让人心疼。

他静静地端详着丁开怀许久,认真地点点头:“成,我跟你一起做。”

丁开怀在前面领路,郑驰乐跑了一整个下午,成果不算太好,但也不算太糟糕。

拒而不谈的人占了大多数,但也有很多人提起了当初的事。王家当时是延松最大的家族,结果被达成了“地主”那边,当时口口相传的都是王家的“恶形恶状”,所以青花乡人也被煽动了,对躲到青花乡的王家人进行围攻。

当时的情况无疑是惨烈的。

丁开怀没有听说过这些事,听完后不敢置信地睁大眼,一时间没法消化掉。

郑驰乐却了解到另一件事:原来东村和西村就是那时候开始分化的,西村出了闹得最凶的那批人,东村却大多都在为王家说话,因为王家以前在青花乡确实做了不少好事,比如说粮荒时还曾经将粮食分给乡人,再比如说耕作的经验也没藏着掖着,都大大方方地教给了其他人。

东村人看不惯西村人的做法,西村人却用上新学的词骂东村人捧“资本主义”、“封建势力”臭脚,两方的纷争逐渐加剧,从此结下了仇。

郑驰乐花了半天的时间走了一遭,往回走时夕阳已经下山,金黄的余晖落满山脚。

丁开怀走在他身边一句话都没有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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