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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天打烊之前,有希子和久美子会到收银台与收银员统计当天来店人数。每每还差两三个人才到最高一级五十元的奖金时,她们两个就会招呼几个长得漂亮的,在客人中比较有人气的服务员纷纷给自己相熟的客人打电话:“喂,是杉本桑吗?能否方便来咱们店里一下?好几天没看见你了,最近怎么不露面了?不方便,不要嘛,大家都很想你呢!快点来吧,快来快来!多晚也等你——”后面拖着长长的、娇声娇气的尾音。
“喂,是柏树桑吗?方不方便来?美代桑说想你了,问你这几天怎么没来——哈哈不好意思,的确还差几个人就能发奖金了,方不方便来?等我发了奖金请你吃冰淇淋哦!快来嘛——”都是妈妈桑美代教出来的,后面拖着的长长的、娇声娇气的尾音也都是一模一样的。
给服务员女孩子们留电话的日本客人大都是单身赴任的中年孤独寂寞老大叔,被年轻女孩子惦记着,总是一件值得高兴的事,哪里还能拒绝女孩子们的邀请?即便已经吃过晚饭,爬上床了,真的不想再动了,但这些人还是会勉为其难地、甚至有些喜滋滋地爬起来,为了别人能够多领十几二十元的奖金而赶到赤羽居酒屋来。
于是杉本来了,柏树也来了。喝上两杯酒,点个盐水煮毛豆,和一帮子闲下来的女孩子们说说笑笑,付个自助餐的价钱,再被一群女孩子们簇拥着送到门外,被她们叮嘱一声“出门小心哦,做个好梦哦——”
女孩子们的奖金到了手,山本与柏树们心满意足,皆大欢喜。
妈妈桑美代从不阻拦服务员们与客人们说笑,反而鼓励大家去与客人喝酒,喝完了再怂恿客人开,这一点的作风倒与日式酒吧很相似。
而若是客人过生日时更不得了,服务员们与美代都齐聚到寿星这一桌,簇拥着寿星唱生日快乐歌,其后共同饮酒庆祝。若是美代中意的客人,还有可能得以与美代喝上一杯交杯酒。而女孩子们很少有喜欢喝烧酒威士忌的,于是为了她们,得再开一两瓶梅酒。客人们有了面子,居酒屋得了里子。又是皆大欢喜。
比起蹭客人的酒喝以及怂恿客人开酒,五月更愿意与他们聊天说话。她现在刚凭着那一本标准日本语学会五十音图以及读写假名,现下也只能几句简单的日常对话,会几句“你从哪里来?做什么工作”这种程度的简单日语。
她上学时喜欢看些言情武侠小说,加上家里那些使人烦心的事情,因此总无法把全部心思放在读书学习上,还因为讨厌英语老师,和老师说过“我才不喜欢学英语呢”这种话,老师当时也回了她一句“你不喜欢英语,英语也不喜欢你”。此时再想想,她说的话未免太傻,而那老师说的话也有些赌气似的。但不知为什么,现在工作了,反而觉得学习外语竟然很有趣。
大体而言,不管是西餐中餐日料,只要是餐厅,一般包吃包住,周休一天是标配。她现在就住在居酒屋为女孩子们提供的宿舍内,每晚夜市结束,深夜回到住处时,迎来送往,端了一天盘碗的女孩子们都已累得筋疲力尽,洗漱完毕后倒头就睡,她却会打开夹在床柱上的迷你小台灯,从枕头下摸出那本《标准日本语》来翻一翻。她觉得其实真有兴趣学的话,日语也并不难,再加上日语与中文有许多共通的汉字,使人觉得亲切,从心理上就不会太排斥。
领班洋子前两天和她感慨过:英语是越学越简单,日语却是越学越难;英语是哭着进去,笑着出来;日语是笑着进去,哭着出来。她听了这话后,附和着作出吃惊状,但其实洋子的这些心得,她这个阶段还并不能够体会到。
她在居酒屋的工作已经稳定了下来,一领了工资,第一件事情就是去银行往家中打钱,自己一分钱也没有藏私,连奖金也都全都打了回去。前面因为失业了一段时间,被爸爸没有少抱怨唠叨,这次往家中打钱后,爸爸对她曾经失业而没能持续往家里汇钱一事也就绝口不提了,看得出他对这个月的金额非常满意。
她现在每天凭着兴趣背几个日语单词,虽然不知道会了日语以后又能怎么样,不知道自己的服务员生涯要持续到什么时候,不知自己的出路在哪里,但心底却会因为学习到一些东西而生出一些简单的、纯粹的快乐。
因为她比同期招进来的女孩子日语学习的快,因此就比别人多出一份从容来。每天开市前,同期的女孩子们还在嘀嘀咕咕地临阵磨枪,想着怎么应付学习会上久美子和有希子的考查时,她却可以轻松自如和前辈女孩子们一起叽叽喳喳地说笑,而美代也对她似乎颇为中意,早早地就叫久美子分给她两张台子叫她负责。总之这一段时间,家人对她满意,她也觉得目前的状态着实不赖。
而表姐,她自那次面试之后,电话倒是时不时会打,面,却是没有再见到过了,直到她在赤羽工作了近两个月的时候,才在楼上的酒吧里与表姐偶遇。
小阿姨也看出这个小孩子所说出来的话并不像是大人教出来的,乃是源自骨头里的一种恶意与无畏无惧。钟家人谁她都不怕,唯独顾忌这个小小的、才四岁的七月。也悄悄向钟爸爸吹过几次枕头风,但钟爸爸却有点不太相信她,以为她是厌恶自己的孩子,所以想法设法地挑拨离间自己和女儿的感情。枕头风没吹成,那以后,七月的那张小嘴里说出来的话更恶毒、令人更难堪。
又有一次,那个阿姨过来找钟爸爸,钟爸爸恰巧不在家,阿姨不走,就坐在爸爸的房间里等着。钟家两夫妻已分居了很久,钟妈妈带着五月和七月一个房间,钟爸爸独居。
小阿姨等了好一会,实在受不了七月的眼光,终于起身要走,站起来后,却发现椅垫被染红了一片,心里不禁暗暗叫苦,来了例假,却又太过大意。正想偷偷溜走时,小七月眼尖,早已经看见了,她指着椅垫上的那块红色污迹,撇着小嘴,极尽鄙夷地和那个阿姨说:“你看,你脏死了,你把我妈妈织的椅垫都弄脏了。你这个人,恶心死了,下次别来我家了。”
那个阿姨虽然脸皮不薄,但却在那一天被一个四岁的孩子给羞辱到了。钟爸爸回家时,正好看到小情人拎着椅垫,哭着跑出钟家门,于是连忙去追她,问她怎么回事。他的小情人红着眼睛,哆嗦着嘴唇说不出话来。钟爸爸就以为小情人受了老婆的气,于是哄劝情人:“你有什么委屈都和我说!我去叫她给你赔礼道歉,要是她再敢给你气受,我今晚拎刀子杀了她。”
五月出来找七月,正好就听见爸爸安抚情人所说的那句“今晚就拎刀子杀了她”的那句话,才七岁的孩子,已经敏感得不像话,每天都活在战战兢兢之中,对于无意中听来的这句话,心里恐惧得无以复加,恐怕妈妈真的被杀,于是悄悄地和妈妈说:“爸爸在和阿姨说晚上要杀你。”说完了,心里却又有些隐隐的后悔。
她恐怕有一天妈妈要弃自己姐妹而去,于是得了机会就拐弯抹角地说爸爸的好话,希望妈妈能够多看到爸爸好的一面,并以为这样就能够留住妈妈。比如,她说:“妈妈,你有没有发现,隔壁三叔总是要骂人,咱们爸爸从来不爱骂人。”
妈妈就冷笑一声,说:“你爸爸不爱骂人不假,他只爱打人。我要是能打过他,我也不用骂人。”
她无言以对,嗫嚅着说:“我同学张小山的爸爸也打他妈妈的。”过几天,又对妈妈说,“爸爸是个很孝顺的人,对奶奶真好,奶奶生日时,他还给奶奶磕头了呢。”说完,心里却又想,爸爸打人明明是不对的,我说这些干什么呢?为了留下妈妈,让妈妈一辈子都逆来顺受吗?于是就恼恨自己,觉得自己无耻又可悲。
妈妈哪里晓得她心里千回百转的那些念头?只是从鼻子里冷哼了一声,说:“打老婆的愚孝男人,你长大后,可千万要擦亮眼睛,看看清楚,不能被他这样的男人给骗了。”结果就是,她越说爸爸的好话,妈妈就越是反感。
她和妹妹七月都在用自己的微不足道的力量,以近乎可笑的方式极力地维护着这个家,使这个家不致破裂,但命运对她们姐妹,却从没有过眷顾的时候。
在她告诉妈妈这句话后,妈妈冷笑复冷笑:“果然,我就知道早晚要死在他手里。他终于等不及了。”
然后,她就看见妈妈悄悄地理衣服,收拾包袱,心里害怕,就问妈妈:“妈妈,你在干什么?”
妈妈瞟她一眼,面无表情地说:“不干什么。”
那一天,她心神不定地领着妹妹去上学,眼皮一直跳个不停。中午放学回家吃饭,妈妈还在,而且和颜悦色,没看出任何的变化,一切如常。她想:也许是我多心了,爸爸并不会杀掉妈妈,妈妈也并不会跑掉。
傍晚再放学回家后,家中空无一人,妈妈不在,爸爸也不知去了哪里。她在门口找到钥匙,进了家门,叫七月自己去玩儿,她去做饭。晚饭做好,和七月坐在饭桌前等了很久,却只等来烂醉的爸爸。
第二天,第三天,第四天,乃至半个月后,妈妈始终没有回来。爸爸去外婆家以及所有的亲戚家都找了一遍,还是没有找到。五月和七月就明白了,这一次,妈妈大约是永远都不会回来了。
妈妈走后,小阿姨搬了过来,和爸爸明铺暗盖做起了半路夫妻。而这个时候,饭店的合约也到了期,饭店的房东早就眼红钟家饭店的生意,因此不愿意再和钟家续签,钟爸爸只好四处再找合适的地方重新开饭店。一时之间,总也找不到合适的铺面,小阿姨就鼓动爸爸拿钱出去放贷吃利息。
钟爸爸对小情人的话言听计从,就把手中的存款通过小情人借了出去。因为利息比存在银行里高出很多,钟爸爸起初还沾沾自喜。但是利息还没拿到手,小情人就偷偷跑了,就像当初五月的妈妈那样。钟爸爸借出去的那笔钱,因为连被借给了谁都不知道,不用说,也是肉包子打狗,有去无回了。
钟爸爸人财两空,实在琢磨不透自己为什么会背到这种地步。他自己名声坏透,亲戚们那里钱肯定是借不到了,没有本钱,店面也就不用去找了,找到也没钱开。他自那以后一蹶不振,开始在家里酗酒,醉了酒后就打人骂人。那个时候,家里的担子几乎都落到了七岁的五月的肩头上。
钟家奶奶原本看不上儿媳妇,即便儿子被骗后,她还以为凭自家儿子的手艺与本事,想找什么样的就找什么样的,到时姑娘们还不排成队由着自己挑?谁知一等再等,却没人前来说媒,她坐不住了,就四处放话,托媒人留意。人家一听说她儿子这种条件,还带着两个拖油瓶过日子,都对她连连摇头;即便有介绍的,也大都是身有残疾的,不是缺胳膊少腿的,就是脑子不正常的,亦或是那种名扬千里的不正经女人。钟家奶奶这下才傻了眼。
阿娘嘴里笑说:“啊哟,又胡说八道,先不说我儿子孙子一堆;哪家有阿娘跟着孙女儿出门子、叫孙女儿养老的道理?你日后要是舍不得你阿娘我,多回娘家来看我也就是了。”
阿娘虽笑嗔了她一番,想想一手带大的孙女儿对自己如同贴身的小棉袄一样的贴心孝顺,心里说不出的得意,也是熨帖得不得了。
谁料这门一家子人都满意的亲事竟然出了了岔子。怪就怪她娘太爱管闲事。
话说那一天晌午,吃好午饭,洗刷好锅碗,她洗了头,摘了一捧樱桃,坐在豆角架下一面吃一面晾头发,花点子猫卧在她脚下打呼噜;哥哥与嫂嫂们田地里干活去了;两个侄儿在屋子里睡午觉;她娘手里纳着底,立在门口与六娘子闲话家常;她爹被人请去看风水;阿娘也不知去了哪里。
那一天的天气也挺好,不冷不热,日头像阿娘和的白胖发面团子一样挂在天上。一阵风吹来,她嗅了嗅,晓得西院锅里的米饭又烧焦了。五斤老奶奶一口牙掉了大半,吃不动锅巴,只怕又要打骂儿媳六娘子。锅巴么,她倒是挺爱吃。嘎嘣脆,香。
等她面前吐了一小堆樱桃核儿时,打东头官道上跑来几匹马,前头的是一个衣着鲜亮的年轻男子,他身后跟着一串擎着鹰赶着狗拎着兔子的家丁,这些人策马直直地跑到她家门口,下马讨水喝。
此地名为小灯镇,距嘉兴城不过三五十里路,属嘉兴城郊,也是入城必经之路。恰好她家就住在官道旁,三五不时地有过路人来问路讨水,她也并不奇怪。听得有男子的说话声,便起身伸了个懒腰,待要端着樱桃进屋去时,不想她那常年吃斋念佛、爱管闲事的老娘已然将那群人让到院中来了。
为首的那个年轻男子身材修长,面皮白净,鼻梁高挺,剑眉斜飞,一双桃花眼带笑不笑的。她瞄了人家一眼,觉得挺养眼,便又瞄了一眼。那男子边拍打着身上的灰尘边进了院门,一眼瞥见豆角架下伸着懒腰,嘴里叼着一颗樱桃的她,顿时愣怔了一瞬,随即眯起桃花眼,对她无声儿呲牙笑了一笑,露出一口白牙。不知为甚,她微微慌了一慌,心里怪老娘多事,忙忙避入屋子里去了。
进了里屋,将樱桃搁下,拍了拍心口窝,吁出一口气,回头见两个侄儿躺在床上睡的正香,小的那个睡得香甜,手里还紧紧捏着大半个柿饼。她把柿饼从小侄子手里抠出来,看了看,捡没有牙印的那边撕下一块,塞到嘴里嚼了嚼。因为心中有些好奇,便伸头悄悄从窗缝里往外瞧。
那群人早已喝好了水,却还不走,都在等那年轻男子。年轻男子坐在院子里的条凳上,端了一碗水慢慢地喝,似是喝着什么琼浆玉液般。她歪着头,嚼着柿饼,盯着窗外那人,小侄子睡醒了,睁开眼睛便扯着哭腔找他的柿饼,她装作没有听见。
好半天,那年轻男子才放下水碗,水并未喝下多少,却郑重地向她娘亲道了谢,又留下几只兔子山鸡等野味,临走时扭头向她躲入的屋子深看了一眼。她无端端地觉得他的眼神有些莫测有些吓人,以至于一整天都心不在焉,吃啥啥都不香,胸口还砰砰直跳。她娘白得了些野味,心里欢喜得紧,嘴里念着阿弥陀佛,快快活活地同阿娘将兔子和山鸡收拾了出来,晚间做了砂锅焖兔肉和红烧山鸡,一家人吃得高兴,都夸老娘好心有好报。
才不过第二日,便有人上门来提亲。媒人眉飞色舞,唾沫四溅:“钟家大哥哥大嫂子!你家这是是要时来运转喽!城中温家钱庄的少东看上了你家月唤,要聘为三姨娘呢!”又夸口说,“提起温家的名头,嘉兴城中谁人不知谁人不晓?想来不必我多说,大哥哥大嫂子,你两个也应当知道罢!”
可惜的是,她家没有一个人知道。因为她爹的风水先生做得不甚称职,口碑不太好,一年到头也没有什么像样的生意;家中固然有薄田十数亩不错,但一家人从早忙到晚,也仅能维持温饱,堪堪够人情来往而已,更不用说还要接济大嫂的穷娘家,哪里还有余钱拿去钱庄存?因此她家无人知晓城中还有开钱庄的,更不知道钱庄的东家姓甚名谁;她家所来往的人,不过是小灯镇上的镇民罢了。诸如肉铺的猪肉荣,油坊的香油金,菜市的豆腐西施这一类的人物,至于温家这种在城中开钱庄绸缎铺的人是断断不会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