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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从村南来了钻井队,二爷爷就不在水库边住了,神神叼叼的跑到钻井队西边一里地外的一处垃圾堆旁,三根榆树叉支了块塑料布,住了下来。
这片垃圾堆,我们村里人叫作蝎尾地,有半亩见方的样子。
为什么一小块土地还有名字呢?
因为那片地不同寻常,是绝户地,非但寸草不生,就连蚱蜢小虫也不见一个。
村里老人说,民国三十二年,山东河北大蝗灾,蝗虫能把茅草房顶压塌了,所过之地寸草也无,人们在地上挖个坑,铺上包袱,一会就填满了蝗虫。这块地就是那场蝗灾的源头,叫蝗根地。
蝗灾虽大,可蝗灾源头仅仅是那一亩三分地,发蝗灾的时候,麦仁一样大的小蝗虫泉水一般从地上渗出来,密密麻麻,数以亿计,着实慎人。
上世纪七十年代还有上级派来的农业观察员,天天在我们村附近巡逻,专门勘测蝗灾,一旦哪块地里生的小蝗虫背上有个王字,就说明要发蝗灾了,赶紧打药。不过出一次蝗灾的地方,就把该地地气都拔尽了,也就成了绝户地,过路的狗都不往那撒尿,可这种地方六十年一个轮回,谁也说不准。
我这二爷爷窝在蝎尾绝户地却和蝗灾半点关系没有。二爷爷从蝎尾地开始插桃树枝,一天插一枝。第一天,在垃圾堆正中央插了第一根,到第二天在第一根桃树枝东边十几米的地方插了第二根,以此类推,十来天后,十几根桃树枝插成了一条直线,直线的方向直指他平时住的那片水库。附近人尽皆知他疯癫无状,谁也没在意。
可到了六月初三夜里,出事了。
二爷爷插桃树枝插到了井场北沿,在钻井平台北边二三十米处插了一根,这下钻井队的人不干了。
从井队板房里出来一个愣头青小伙子,真名不知叫啥,只知道他外号叫张老k,一米八开外的个子,烫了头,还真就和扑克牌上的老k有几份神似,那年月无赖少年流行烫头,再穿一件喇叭裤,腰里头插着三角刮刀,那时候还不叫地痞,管这类人就叫喇叭裤。九十年代的地痞不像现在,那时大都有固定工作。这张老k就是个大名鼎鼎的喇叭裤,一把三角刀子说攮谁就攮谁,当年威镇油田基地。
张老k虽然是个喇叭裤,可人情世故倒还是懂些的,虽见我二爷爷疯癫,却也知道打不得骂不得。他也不和我二爷爷搭话,上前把二爷爷插的桃树枝给拔了,而且一路往西走,拔了四五根才算作罢。
也不是张老k多事,闲的蛋疼欺负疯老头玩。原因是井场附近禁止村里人种东西,因为一旦井喷,或者以后维修井口时,有污水流入村民种东西的田地后必须得赔钱。
这也是油田周边村子一条生财路子,在油井旁边的水沟里插个养鱼的牌子,一旦有作业的污水流进去,就可以明目张胆的要赔款,实际上那水稠的和柴油一样,洗手都嫌味大,太阳一照,满是五彩斑斓的油花,根本没鱼,所以油田在这方面也是惊弓之鸟。
可我二爷爷哪里肯依,吹胡子瞪眼乱嚷嚷,揪着张老k衣领不撒手,张老k被吵烦了,抬手推了我二爷爷一把,老人年龄大了,脚底下没根,叽哩嗗噜滚下了泥浆池。
村里有几个人正在井场上拿西瓜换管子帽,见状赶紧七手八脚的去捞我二爷爷,一边捞一边喊,井队上打人了。
早些年,农村人十分团结,这一喊不要紧,从村里招呼了二三十号人,把个井场围住,指手画脚的要个说法。井队上人也不含糊,十来个人拿着铁锹严阵以待。
当时我爸在家闻听井场上打了我二爷爷,气不打一处来,抄了木棍就走,我妈怕出事,嘱咐我盯着我爸,有孩子在,大人一般不好动手。我挤在人群堆里,见二爷爷满身泥浆坐在井场上直咳嗽。其他人则吵翻了天,火药味越来越浓。
钻井队队长姓刘,己五十开外,浓眉大眼,一脸忠厚,此时披着衣服出来连连摆手,想把场面压住。怎奈村里一个青年叫王红旗,前几天和张老k干过一架,吃了亏,这次仗着人多,轮起棍子就朝张老k下了手,两边人一看动了兵器交上手了,纷纷扭打在一起。我当时就吓哭了。
场面正混乱不堪,钻井平台上的司钻跑了下来,大叫道,别打了,井喷了。
起初众人都以为拿井喷说事儿,企图劝架,谁也没往心里拾,打的正热闹,忽听钻井平台底下,不知谁撒心裂肺喊了一句,妈呀,地底下打出血来了!
众人闻声,只觉得一股腥臭扑鼻,都在井场中愣住了,有几个回过神来的,跑到泥浆池边看,从井口里流出来的,哪还是什么泥浆,紫汪汪的一摊血!
井场上两千瓦的大灯把泥浆池照的如白昼一般,井口处泉水一样往外冒着血。
谁也没见过这种事,都吓傻了,呆若木鸡,只有二爷跺着脚转了个圈,嘴里嘟囔着,坏了坏了。
钻井队的刘队长呆呆的看了半天,回过神来,大叫道,赶紧堵井口!他哆哆嗦嗦的掏出一根香烟,倒着含在嘴里,过滤嘴在外面,拿火机点过滤嘴,怎么点都点不着,人都吓蒙了。
井队上的人闻言也回过神来,开始七手八脚堵井口,可忙活了半天,井怎么堵也堵不住。
眼见地底下的血流了一泥浆池,少说也得一二十个立方,还不见停的样子。
村里人哪里还顾得打架,杀父之仇此刻也顾不得了,双方在惊吓中合好了,村民开始帮着搬运堵井口的料,那是防井喷的,却始终堵不住井口的血泉。
我爸脸色惨白的问了刘队长一句,钻头在地下多少米?
刘队长颤声说,九百米。
人们开始议论纷纷,什么东西能在地下九百米生存,最不可思议的是,血能流一泥浆池的动物得有多大?
刘队长和我爸又说了几句话,两人急匆匆的跑到村委打电话去了,这种事得向上级报告。谁也顾不上我。
二爷爷拉扯着想找人说句话,可谁也没工夫搭理他。
月上中天的时候,井口的血不往外冒了。面对红汪汪一泥浆池的血,任谁看了,也禁不住头皮发麻。微风徐来,裹挟着阵阵腥臭。二爷爷早已不见了踪影,本来嘛,他就疯疯癫癫的,说来就来说走就走。
正人声嘈杂之际,两束黄光照来,一辆北京吉普212急驰而至,那年月,县长才够资格坐212。
从车上走下四个人来,刘队长赶紧迎了上去。一个是司机,一个被叫作李局长,另一个是于副局,还有一个许院长。
李局长挺着油瓢似的大肚子,大晚上被抢险电话叫起来,颇为不满,下车后背着手环眼四周,打了个酒嗝,清了清嗓子,打着官腔说,这局面不是己经都在掌控之中了吗?要实事求是,不要以为用个离奇故事,就能掩盖井喷事实,简直荒唐!
于副局接茬说,老刘,安全生产是重中之重,咱们可是三令五申,安全技术交底可做的够力度,这安全生产责任,你可得有思想准备,可不能山芋烫手就往上捅啊。
许院长推推眼镜,操着南方口音细声细气的说,老刘,咱们作为先进工作者,可不兴封建迷信那一套,什么蛇血,不过是含有铁氧化物的不明液体罢了。
刘队长鼻子差点气歪了,也不搭话,领着三人到泥浆池边一看,吓得三位领导直冒冷汗,那股血腥味是做不了假的,许院长赶紧掏出个小瓶,进行了液体采样。手哆嗦的像发烧打摆子。
三个领导正吓慌了,还没等回过神来,二爷爷疯疯癫癫的从水库方向小跑而来,手里抱着一只白瓷罐,一边跑一边喊,了不得了,了不得了,话皮子报丧了。
再看二爷爷身后,跟着一条小黑狗状动物,紧紧尾随二爷爷,跑跑停停,那架势有点怕二爷爷,却又不得不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