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成年后的解九,每次闭眼之前,都不会预想再次睁眼会看到同样的画面。就算隔天醒来,发现自己在鬼门关内,他也只当是二进宫了,依旧会跟死神装死。
解九屏息听着四周一丝一毫的响动,试图判断房间里的人究竟是谁。很轻的脚步声,向他靠近,很熟悉的脚步声。“是你吗?”
他试图起身,“现在什么时辰了?“
一只手抵住了他的胸口,把他按回床上,又一根针头迅速的扎进解九的手臂,“你给我扎了针什么?”
“强心针。”
解九再次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不在别处,只是被人从书房转移到了自家卧房。只是平日空荡的桌面上耸立着一个极其妖孽的东西,那是一个用纸片搭成的塔,说它妖孽,是因为搭的人似乎太草率了,胡搭一气,整个塔显得非常的不规则,偏偏又很高,显得摇摇欲坠。
解九心里知道,这样的纸塔,凭自己的身手,这辈子也搭不出来。越是看似没章法的,越需要搭纸片的人对平衡精准的把握。枪法好的人,手都是很稳的,在他熟睡的这段时间里,那个人守在他身边一定很无聊。
解九咳嗽了一声,塔没倒。
门外候着的伙计以为是解九爷传唤,推门进来,气流稍微一波动,整栋塔轰塌成一摊纸片,登时生气全无。
“我睡了几天了?”
“回报爷,三天。”
三天,尘埃已落定。
“黑背老六。。。”
“佛爷没能得手。”
解九用手指扫过那一摊纸片,挑出了其中一张,空白的纸片有一行很浅的笔印,“一切如你所愿。”
之前所有的不确定性都消除了,事情成功了。做这件事情的人正式他拟定的人选,结果是他算定的结果,可是过程出了差错。棋子没有接受到指令却自己动了,那他,解九,还是掌局人吗?那个人把自己当了一颗什么样的棋,他需要立刻知道。
“夫人呢?”
“夫人今早去了张大佛爷家。”
糟了。
在去张家的路上,解九手里捏着那张纸片,反复揉搓,上面的痕迹已经被他手心的汗水阴湿,完完全全的消失了。让他焦虑的纸片背面的另一句话,“幸运之神不会只眷顾一人。”她是什么意思,也许和自己的猜测有些出入。
那整座塔,自她把这张卡片放进去后,几乎没有可能有人把它拿出来看过,知道哪一张卡片上面有印记虽然不难,能从塔里拿走一张卡片而让整栋塔不倒几乎是不可能的,有她这样身手的人有几个会有闲情逸致玩这么幼稚的游戏。这句话究竟有这么重要呢?还是,又是她的一个无聊的游戏。
他闭上眼,记忆里关于解家的种种走马灯似的转了起来。
年幼时和二哥一起逃家北上,一路被追捕几次侥幸逃脱的刺激。。。
在斗里受伤后独自一人望了三个月天花板,自己在解家,却没有一个人走进他卧室来看看他,从最初的绝望淡化成失望,最后连失望都忘掉了。。。
十六岁时被派去吴家料理事情,与吴二白初次见面的情景,那人笑的像只披了兔子皮的黄鼠狼。。。
一个看似糊里糊涂的娘和一个看似平淡无奇的爹,可惜,他们在解家向来神龙见首不见尾,自己并非不孝,但对于他们音容笑貌实在是无从记起。。。
不同时空里发生的事情在他脑海中一齐炸开,谁都在说话,事情交杂在一起,解连环的脑海中登时迷蒙一片。他定了定神,他脑海中的时间停了下来,他将精神专注在阅览其中一场情景上。眼前的画面,清晰如昨。
解家老宅,前门临闹市,偏门通街巷,是长沙城内几所年代久远的老宅之一。兴建时按照古时的制式,讲究的是院落纵深,前堂不闻买卖声,后寝龃龉声不闻。合当是住着一堂四世,热火朝天的过着兴旺日子。可是只有住过那里的人才知道,那所宅子的空荡幽寂,穿梭在回廊与别院之间,都感觉自己被这所房子里的一草一木监视着,无论在每个角落,你所做的一切都会被人知道。
偶然午夜梦回,解连环又站在儿时书房门口的屋檐底下。他宁愿夜夜在古墓里和粽子为伴,淌着冷汗醒来,也不想再梦见自己又回到解家老宅。但是梦归何处,哪里是清醒的人控制的了的呢,更何况一个已经沉睡的人?
解家老宅门后的那些双眼睛,他们是谁,在监视什么,解连环搞清楚之后,就习惯了。娘当年收容了他们,解家给他们一方屋檐,然而他们并不能完全放心。娘的态度是对他们的过往不提,能人与否,一概不用。解连环记得她对他说过:“他们都是些可怜的人。”
这些人得到得解家得庇佑,却不并不感恩,毕竟谁有保证他们不被解家人黑吃黑。这些人过惯了提心吊胆的生活,知道周围越是平静就越是危险,解九爷一日不杀他们,证明他们离自己的死期又近了一日。就这样,他们躲在紧闭的门扉后面监视着,提防着。到了,他们其中的某些个却因此得了个善终。七尺身躯醉卧在四方榻上,身外还剩下一层布衣遮羞,体内尚余一餐茶饭果腹,已是不能再好。这类事情,算是解家老宅的一点黑色幽默吧。
解连环自己也很难说清楚,这个家族究竟是好还是坏。解家祖上做的正经的药材生意,清末的时候在祖父手里败落了。当时时局混乱,正当生意相当难做,爹从日本回来以后接手解家,利用旧人脉开始做些烟草文物生意。发展到后来,长沙城里的赌场,妓院,地下钱庄解家都有插手,这些地方等于是外八行的消息交易所。每天,馆子里伙计会把当日收集到的信息交到解家,再由角门边上的一个暗岗传进来,被家里的伙计整理好,传入内院里来。清晨傍晚两个时段,解九爷会在后院散步,伙计来了,也不打扰,只是将一张情报放到石桌上,由镇纸镇住。九爷若是不看,自会有人来烧了。
重要的机密当然是立即要送到的,通常由一个专门的伙计写成密文,密码匙是解九小时候默记的一部古书,篇幅不长,字大概是够用的。解连环只是猜测,因为连他都不知道这部古书就是是哪一部。解连环记得,他娘消失后的那几年,这样的密文来的勤了,后院时常看见一个焦灼的背影来回踱步。他不得已,平日间都避开后院,免得眼见心烦。
飞机抵达关西机场的时候,已是入夜。解连环背着一只双肩包,在机场门口刚刚露面,就出现了一辆黑色轿车驶到他面前。解连环上了车,这时,后面又出现了一个推着行李的人,将两只皮箱搬到后背箱内,坐到了驾驶位,把车开走了。想来这个人是解连环暗中随行的伙计,一路上并未露面。
车水马龙的地界,很少有人会关注这个小细节。但是对有心的人看来,值得捉摸之处甚多。原本在暗中的伙计,到了日本的地头上却不避讳,说明什么事情已经安全了,或者要保护的什么不再重要了。假如解连环在飞机起飞时就已经被人盯上的话,伙计没有出手,证明这个人要么没有露面,要么已经被干掉。如果是前者,那么解连环和伙计还在“它”的监视范围之中,如果是后者,我们只能寄希望于“它”恰好没有适当的人手驻扎在日本,否则在飞机起飞的时候“它”就已经可以知道解连环的目的地。
“它”是谁?如果是今早被消灭的那个“它”,解连环几乎可以确定当下自己不受那个组织的监视。如果“它”是自家人,解家的一二三四哥之流,那么,解连环很难保证他们的眼线没有安插在这里,毕竟自己老娘在这里,时到今日,解九夫人藏身的地方对于解家几个兄弟来说,应当已经不是秘密。一旦有人靠近那个地方,就像是三宝殿上的司马昭,此行所为之事,即刻人尽皆知。这场博弈远没有外界看来的那样简单,这么多年,解连环对自己兄弟的清查,可以算是十分深入,但除了一个从政常年驻扎边疆的三哥以外,其他人几乎杳无音讯。他有理由确信,对外的声明是假的,他们还以各种隐秘的方式活着,毕竟,对外,对内双重隐藏是这个家的人从生下来就必须学会的本领。
解连环,认定自己的兄弟还活着。而这决不能算作一件好事。解放初期,解家被一股官方势力极度打压,长沙的老盘口因为当地势力的重新洗牌,也败落的七七八八。当年,老爷子凭一口气,镇住一个家。如今解九爷已死,他生前并未对解家的掌权人做出明确的安排。这一切都意味着,解家第二代权利的交割,实际上还没有正式开始。
轿车飞快驶离城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