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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叫什么名字？”
“随春生。”
烈日下，即便酷暑难耐但依然身披轻甲的士兵微微拧眉，眼神极不友善的放下手中用来登记的造册，瞥了一眼少年：“隋？哪个隋？”
那约莫十七八岁的少年垂眸低眉，脸上有一种这个年纪不该有的镇定，即便这股镇定被身上残破不堪的囚服，映衬的有些可笑，但还是恭敬道：“回大人，随意的随。”
士兵眉头蹙的更紧，似乎在思考着这两个字之间的差距：“老子还以为是北燕摄政王燕隋的隋。”
兴许是对方言语里的恭敬，让士兵得到了满足，接着抽了抽鼻子，再次拿起了造册，写下了随春生的名字：“看你这个样子倒像个读书人，老子得提醒你一句，甭想在边关妖言惑众，好好修筑长城，兴许还能多活几年。”
“你们应该很清楚，大楚的律法已经不再保护你们这帮鬼了，你们只有绝对的服从，才能少遭些罪，听明白了吗？”
士兵最后一句话并不只是在提醒随春生，更是提醒少年身后排如长龙的流犯。
这些人都是这个月要送到北境修筑长城的流犯，这是上峰刚传下来的紧急任务，听说边关这些天又不太平了。
而去大楚修筑长城的人，已经不再是人了。
笞杖徒流死，流刑仅次于死，但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还不如死刑，毕竟长痛不如短痛，上千里路的流放，即便能活着抵达长城，早晚也是活活累死的宿命。
所以这些官兵习惯性的称他们为“鬼”，这是一个比较仁慈的叫法，毕竟总好过狗、驴这些畜生的称呼。
可那些“鬼”哪还有半点说话的力气，在这烈日骄阳的酷暑下，嘴唇干裂，便是一滴汗水都不舍得流下，气若游丝如亡魂般呜咽道：“明白了。”
可究竟明白了什么，他们却不知道，只是本能机械的附和着。
“过去吧。”
“下一个！”
“童虎。”
“……”
经过半日的登记造册，这支押往北境长城的流犯，终于在日头最盛的晌午浩浩荡荡的从梁子州一路向北而去。
为防止流犯们中途逃跑，官兵们将这些人划分为两人一组，用劣质生锈的脚镣串在一起，间隔不到两米，即便这样可能会延误行程，但总好过途中发起暴乱而导致功亏一篑。
因此整条荒凉的直道上，除了官兵们催促的谩骂声，便只有铁链令人窒息的在晃啷作响。
“都听好了！此去北境长城一千五百余里，从今天开始你们每日需行五十里，如此才能在月底抵达北境长城，谁若敢掉队，不光没吃的，老子还要把他扔到林子里祭山神！”
领队的骑将，早已被酷暑晒的卸了甲胄，只穿着一身的黑色单衣，却不知为何这单衣如此灼热。
因此大口的灌水入腹，引得一众流犯眼神放光，也只能默默的吞咽着口水，但人在口腔极度干燥的情况下，这一举动无疑是要把胃酸都给翻了出来。
长长的苦役队伍，身穿白色囚服，脚铐锁链，如果不是有周围士兵持矛护行，当真像是阴间恶鬼入阳间般恐怖。
先前那名叫随春生的少年，嘴中含着一枚兽牙在口腔里反复的蛄蛹着。
与其束缚在一起的囚犯童虎，哪懂什么生津的道理，狐疑的看向这个斯斯文文的少年，不知道这厮在干什么，这人是属狗的？
童虎比一众流犯，都要魁梧健硕，约莫二十出头的年纪，头发散乱，有些地方都已经凝成了一团，满脸的污秽看不出原本的样子，至于是什么原因被发配至此就不得而知了。
毕竟这伙流犯大多是各州郡县里，被冠以十恶不赦的重犯。
不过基本上都是某些高门里的替罪羊或是因为一句三日之期的言论临时抓来的可怜人，官兵们也都心照不宣。
只是这帮“鬼”能来到这里，自是被上层剥削的渣都不剩，也不指望能再搜刮出任何的油水来，所以只能从这些人身上找到一种病态的宣泄快感。
因此已有不少的流犯，因为一些莫名的由头，被押解的官兵打的头破血流。
“说实话老子还是第一次见你这般清秀的徭役，莫不是青楼里的兔爷儿，没在床上伺候好主子，被发配来修长城的？”
在走出一段时间后，与随春生铐在一起的童虎，露出一排洁白的牙齿，一脸不怀好意的看向随春生。
轻蔑又道：“只怕你小子还没到长城，不是被渴死就是被累死了，你若是叫老子一声爷，老子一高兴，说不定半路上等你死了，发发善心给你收尸。”
“不！还要给你小子立坟立碑！怎么样？这个买卖可划算？”
人的劣根便是如此，无论再怎么更朝迭代，人只要是在群体里，三六九等的执念，就好似天生刻在骨子里一般。
本地的瞧不起外地的，经商的瞧不起种地的，有文化的瞧不起没文化的，就连此刻，已经算不上人的徭役流犯，也要五十步笑百步，仍强分个高低贵贱来。
童虎自顾自喋喋不休，可随春生依旧一脸淡漠，始终没有说话。
主要少年实在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毕竟他已经快六年没有与人交流了。
这六年，一直都昏睡在一间充斥着长明灯的阴暗山洞里，似醒非醒，似梦非梦，闻着厚重的灯油味，听着惊涛拍浪，海鸥啼鸣，在鬼门关前走了一遭，终归还是被老阎王给拒收了。
直至两个月前才走出山洞。
而醒来第一件事，便是杀人。
随春生欲言又止，最终还是选择闭上眼睛沉心静气，以此来抵御这酷暑带来的剥削。
但如果此时有人细心点便能发现，少年步伐轻盈，始终笔直如一，这不是一个寻常人在如此恶劣的情况下，还能做到的壮举，这需要坚韧的心性和不俗的下盘功夫。
可少年的这个样子，落在童虎眼里，自是一种不言的轻蔑。
这让他很不爽，但却无从发泄，不过正是这种无从发泄，等一旦有了成熟的时机，便会一股脑的倾泻而出，至少童虎是这样认为的。
日落西山，太阳的灼烤被蒸笼般的闷热所代替，许是因为第一天，众人还没有意识到保存体力是多么重要的事情。
所以这支队伍即便是晌午出发，依然走了整整五十里，而且无一人掉队，这让为首的骑将左承志很是开心。
而流犯们也在一片不知名的荒地，终于得到了今天第一支水囊和半张坚如磐石的炊饼。
晒疯了的众人，哪管此时的燥热，不约而同的打开水囊大口灌了起来！
温热的清水，瞬间让人如获新生，干涸的口腔终于得到了灌溉。
这滋味当真比搂几个婆姨，在被窝里做一些握云携雨之事还要舒畅，流犯们时不时发出畅快的呼声。
左承志和一众士兵选了块树荫地盘膝而坐，旋即扯了一口炊饼，望向众人如看死人般会心一笑：“奉劝你们一句，这张炊饼是以后你们每个人一天的口粮。”
“但水囊里的水，却要坚持五天。”
良久，左承志终于将那口炊饼嚼碎，吞咽入腹，不咸不淡道。
“什么！”有人惊呼出声。
“从这里到最近的莽江，起码还要走上五天的时间，老子可没那么多水给你们这帮鬼糟蹋，所以你们队里如果有人倒下，记得带走他的水囊。”
这话无疑让众人在酷暑下，感到了一丝彻骨的凉意，他们不知是该感激涕零，还是该恨之入骨！
一些人脸上甚至已经出现了濒死之际的哀嚎，因为他们手中的水囊，不知不觉已经下去了一半，与随春生拷在一起的童虎更是喝没了大半还多。
唯有那个镇定到与众人格格不入的少年，默然的靠着一个木墩，掰下一小块炊饼后，辅以清水嚼碎咽下，然后将余下的水囊和炊饼塞入囚服外特制的袋子里，开始环胸假寐。
童虎看在眼里，心中腹诽着：“他娘的，这是逼老子杀人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