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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最令我始料不及的事情还是发生了:他用左手接过我的礼物,没有看那礼物一眼,也没有看我一眼,甚至都没有掂一下,就顺势举起礼物,像扔一个极其沉重的铅球那样,极其冷漠地,把它向着教室北面的最后一扇打开的窗户扔过去。

礼物划过一个抛物线,消失在我的视线里。

我甚至没有听到一声“咚”。

抑或,我根本已经耳聋眼瞎了。

他扔了它?

我睁大眼睛,看着那个继续前倾着身子,旁若无人地用白色粉笔勾勒边框线条的书呆子,简直不敢相信这是真的。

他扔了它!他就这样恨我吗?

我到底做错了什么呢?

我转身冲出了教室,我再也不能够等,我必须在我的大脑意识到这是一种耻辱之前逃离这个地方。

不去参加生日宴会就要受到被侮辱的惩罚,恕我闻所未闻吧。如果说,我所以为的友谊这种感情,应当是纯洁如白纸的话,那么我只能说今天我承认,我错了。

但是,谁能告诉我,这是为什么呢?

该说对不起的人,到底是我还是他?

阿南在校门口等我,他的蓝色货车刚洗过,他的精神也很好,替我把大箱子一把拎到车上去。很高兴地说:“放假啦,可以喘口气喽!”

颜舒舒背着她的香奈儿从我们身边经过,她什么话都没有时候,只是看了我们一眼,象征性地笑了一下,就走了。

“是你同学吧?”阿南说,“她家远不远,要不我们带她一程?”

“不用了。”我上了车。

对于肖哲和颜舒舒对我态度的一百八十度转弯,我在阿南接我回家的路上反复思考,仍然参不破。思考过度的结果,竟然是我越发地想念他。我必须承认所有我以为赠予我却不求回报的人相比,只有他是懂我的。只有他懂得我的爱恨情仇,我的寂寞孤独,都不是无缘无故。只有他明白我的心不甘情不愿,并不是自私任性,而是命运使然。

“怎么了,有心事呢?”阿南问我。

“对不起。”我说,“我只考到第五。”

他朗声大笑:“我家闺女,我绝对放心。”

说完,他开了他车上的音响,一个浑厚的女声在唱:“忘不了,忘不了,忘不了你的笑,忘不了你的好……”

时光过去那么久,他依然独爱一首歌。

羡慕他,也感谢他。世上待我如此宽厚的人,唯有他吧。

当然,或许,还有他,我记得他对我发誓时的样子:马小羊,以后,我再也不会欺你,也再也不会让人欺负你。

我记得他发来的短信:“我在悬崖上等你考完试。”

回家后的第二天,我就无法控制自己,离家去看他。

那天阿南去外省进货,奶奶外出,去了邻居家打麻将。

我悄悄地去了车站,花十块钱买了车票,没有给他电话,也没有给他发短信,坐上了去艾叶镇的车。

我希望他看到我的时候,会高兴地一拍我的头说:“马小卓,你来了!”如果他拍得太重了,我就跳起来,回击他,让他知道我的厉害。

当我好不容易找到那个黄昏里绝美的老房子的时候,夏花正蹲在院子里,给一头鸵鸟洗澡。是的,我没有看错,那的确是一头鸵鸟。

这么冷的天气里,不知是不是因为鸵鸟天生不怕冷,它居然骄傲地仰着头,任由夏花洗刷。

“它叫苏菲玛索,是我的心肝宝贝。”夏花替它披上一条厚实的绒布浴巾,在身上随意擦了擦手,指着门外不远处那座山对我说:“他上山了,不过我劝你别去。那里第一次去容易迷路,丢了找也找不到。”

他真的在那里。

不,我要去。

连“谢谢”都来不及说,我就忙不迭地离开了夏花的家,向着那座山走去。

等我真的爬到山顶时,已经接近中午了。

我已经依稀看到他的背影,似乎是在一个悬崖边,背对着我站立。

在看到那个背影的一刹那,我已经差点哭出声来。

马卓,你这是怎么了?当我发现我难以自持的冲动已经真真切切地战胜了所有我一直引以为荣的乱七八糟的骄傲自尊的时候,我除了觉得羞耻,更多的是无奈。

或许,就像他眼里的火焰,有些东西,再深埋,也终究会耀眼。所以,如果有人非要把生命比作花朵,那属于我的那一株,一定是吸满了露水的花蕾吧。即使我把开放的时间压得再久一些更久一些,也控制不了她终有一日的怒放,谁说不是这样呢?

苇草扫着我的双脚,可是我却越走越快。可是,就在我只离他不到五百米的时候,我却看到,他不是一个人。

苇草太高太杂,遮住了他的身边于安朵的身影。

你要相信,那一刻,我没有什么如被雷击中啊晴天霹雳的感觉,我只是静静迈步,又到了离他们更近的地方,停下了脚步——

此刻中午的太阳正在升起,山顶的树枝和罕见的白色小花,齐齐被这更接近天空的纯洁阳光沐浴。

站立在悬崖边的于安朵梳着沉静的辫子,穿着一件白色的修身剪裁的大衣,她眯起眼睛看太阳,脸孔那么安详,我甚至能看得清楚她微翘的嘴唇上的粉红色,和她光洁的额头上根根分明的细密的绒毛。

金色的阳光扫过她的发尾,那里好像降落着无数的蒲公英,等待仙子一声令下,就齐齐起飞。

是的,这一切美得太不真实,以至于我连惊讶都不必,只需要虔诚地欣赏——

当她忽然一个箭步走向前,一只脚已经伸到了悬崖外的时候,站在她身边的他,伸出双臂,一把抱住了她的腰,将她蛮横地抱住,又逼她转过身来,毫不犹疑地,吻住了她。

纤长而高耸的草叶彼此呢喃,他们就站在悬崖的尽头,草叶的那一端。

这是冬日里最薄最透明的一次阳光吧,穿破云雾,仿佛变作一颗颗细碎的玻璃,直插入我的眼睛里来。

我俯身看这地面的世界,洁白和灰暗交织,融化的冰雪变成小溪,依稀就在我的耳边唱着断断续续的歌。可以停止了吗?所有被掀到高潮的音符,现在预备好了一起崩溃了吗?

这所有的一切,都让我疑惑:这究竟是不是哪个好心女巫的魔法,要令我直面这饱含命运暗示的一幕童话——也是我十七岁荒诞年华里,最最怅惘的一曲离歌呢?

再见,毒药。

我们终究来自不同的世界,去往不同的方向,多遗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