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已是午夜,奥菲利亚却依然坐在王座上,端着一副既圣洁又世俗的微笑,与一位相貌奇丑的驼背老侏儒交谈。
“政体一致并不代表内部没有任何分歧。孔代亲王,我想兰斯人在这点上也不例外,对吗?”
“我不喜欢这个称呼。”那侏儒可憎鼠脸上的阴沉皱纹抖了抖,“我猜不到你的想法,也没兴趣猜。我甚至从没想过有朝一日会有个来自异乡的神婆坐在这至高无上的位置上召见我。”
“为什么不能坦诚点呢?孔代将军,人类即将进入一个新的纪元,您所熟知的世界将重新洗牌,我只是恰好坐在掌控一切的位置上,邀请您成为理想国的管理者而已。”
“真好笑。”孔代用力抓挠着布满病态斑点的头皮,力度之大,甚至扯下了一缕稀疏的白发,“无论是过去璀璨耀眼的神话时代,还是小人当道的黑暗时代,每个坐在王座上的人都在面临同样的困境,忍受同样的诅咒。我翻过你们的教典,也记得那些拗口的圣言。你所谓的理想国只是一个伪善的假象而已,只要人与人之间的不平等依然存在,只要资源的分配不能做到完全平等,这个世界上就绝对不存在什么永恒的神国。”
奥菲利亚耸了耸肩,不置可否。
“我知道你们的手段,无非是用一些龌龊手段去鼓励人们互相掠夺、杀伐,待他们迷失在绝望与仇恨中不能自拔时,再重塑他们的精神,让他们相信,只要屈服于伪神的意志,就可以获得所谓的救赎,死后能魂归极乐天国。”孔代毫无惧色,嗓音愈发洪亮,“那么,你所谓的救赎在哪里呢?伟大的丰收之神克里斯托弗在哪?三千名惨死的处女成了祂的祭品,她们那鲜血淋漓的心脏被盛放在宏伟的祭坛上。祂若蹙眉,太阳火熄;祂若震怒,地震摧圮;祂若口渴,血流千里。可现在呢,有谁还记得伟大的克里斯托弗?”
“异端!”守护在奥菲利亚身边的女骑士忍不住拔出了长剑。
“玛丽亚。”奥菲利亚平静地说道:“不要失礼。”
来吧,机不可失。侏儒孔代努力掩饰着紧张的情绪,继续说道:“战神巴尔曾经贵为众神之王,无人敢于质疑祂的力量和权威,以免沦作异端和仇敌。但现在,这片大陆哪里还能找到巴尔的崇拜者呢?你们世世代代信仰着光明之神哈斯塔·舒尔茨,将祂奉为全能之主,倾尽一切,为祂修建高耸入云的宏伟庙宇,堆金迭玉。成千上万的牧羊人用毕生精力阐释祂的神圣愿望,战战兢兢,满怀敬畏之情。但现在,至高无上的诸神已经抛弃了人类,时间也无情地把祂们踩在脚下。而你,一个精神错乱的神婆,满身脏污的恶毒先知,却想以扞卫神明的名义让我率领我的同胞劳师远征,志在消灭那些敢于质疑你意志的异教徒。别做梦了,我不会与你们同流合污的。你们焚毁城市,屠杀无辜,以传播信仰的名义将城市变为废墟,所到之处尽是凋零和死亡。神婆,我听说你掌管着数以千万的虔诚信徒,不胜枚举的信条戒律,还有神明赐予的无边法力,甚至能轻易动摇这个世界的根基…那为什么,你还要向我这个丑陋的、可鄙的兰斯人求援呢?是因为你宣扬的一切都是谎言吗?”
够了…玛丽亚身上的铠甲因身体的剧烈颤抖而哗哗作响,仿佛有个巨人被束缚在铠甲里愤怒的挣扎着。这个卑微的凡人怎敢直言主的名讳?在玛丽亚看来,即使是把孔代千刀万剐也难以偿赎他渎神的罪孽。孔代自然注意到了女骑士神态的变化,他知道任何一个狂信徒在听过这套说辞后都会想把他扒皮拆骨。这就对了,如果死在那女骑士的剑下,他就能结束悲惨的一生,彻底离开这个毫无希望的世界了。
但奥菲利亚显然不会允许这种事发生。
“孔代将军,您并不了解真相。或者说,您那套世俗学者杜撰的疯话没有任何逻辑可言。”奥菲利亚从王座上缓缓起身,伸手拦在暴怒的玛利亚身前。“我们从未失去与牧羊人身份相称的好意和良善,诸神也并未抛弃我们。祂们的确全知,全能,不朽,所以那些不够了解祂们的人往往会忽略一个事实,那就是祂们也会陨落。”
一瞬间,孔代以为自己听错了。但他很快就缓过神来。
什么意思,并不是神抛弃了人类,而是祂们已经陨落?
但这无关紧要。
“够了!别废话了,杀了我吧。”孔代冲奥菲利亚脚边啐了口痰,“我不会出卖自己的灵魂。我死后,你们可以用兰斯的钱粮喂饱前线士兵,也可以诱骗我的同胞在战场上打头阵,但你们永远也别想仗着兵力优势把西境碾平。你无法攻陷自由之城,神婆。想战胜兰斯第一骑士,光靠剑是不够的。”
“也许加上魔法可以。”奥菲利亚说。“很快,秘法之地的魔导师们将不再保持中立。”
“是吗,那你尽管去试吧。”孔代毫不客气地嘲笑着她的天真。“自由之城的主城门内,有大贤者卡蒂尼亲自铭刻的十五层螺旋防护法阵,如果它们被全部启动,那覆盖在城墙上的屏障便能轻松化解任何人类所能想象的庞大攻势。别说是普通军用魔法,即使是准禁咒,大概也只能重创十二层法阵,给城墙造成一些微不足道的破坏。而如果在那不可思议的法阵还能自我修复的情况下,你要怎么攻陷那座堡垒呢?献祭上百万人发动禁咒?呵,你可以试试。但发动禁咒的代价,你,承受得起?”
奥菲利亚没有回答,但她低垂眉眼下的愠色已经出卖了她的想法。
的确不能。
所以她才需要孔代的帮助,以了解西境每一道防线的弱点。
她深吸一口气,手指抚摸着王座的把手,感受着黄金和宝石之下的潮湿与寒冷。孔代油盐不进的做派让她感到头晕目眩,她看到侏儒的那张丑脸上,写满了闪闪发光的笑容。
如果菲利普的血裔也在这里,相信他脸上也会露出同样的笑容。
“你可以走了,孔代将军。离开这里。”奥菲利亚凝视着虚空,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这下轮到孔代不知所措了。奥菲利亚没有杀他,甚至没有把他继续囚禁在高塔,这让他觉得恶心。
“为什么?”明明得到了赦免,他却挪不动脚。
“我是当今唯一在世的圣徒法利恩·奥菲利亚,别拿我和那个残暴不仁的老菲利普比较。他从别人的苦难中得势,只会通过暴力手段夺取权力和正义,而我不会,更不屑于那样做。”
“但…”
“你自由了,孔代将军。是的,你没听错。”奥菲利亚耐着性子说道:“菲利普的血脉已经断绝,所以从我坐在王座上的那一刻起,你就该是自由身了。只是因为前些日子事务繁多,所以没能及时派人去释放高塔里的囚犯。对此我表示抱歉。玛利亚,送客。”
孔代目瞪口呆,被咬牙切齿的玛利亚连拖带拽扔出了王宫。
七十年了,孔代被囚禁在高塔里已经七十年了。他看着王宫外宽敞而空旷的街道,一时不知如何是好。恍若隔世的悲凉感冻结了他的身体,就这样,他和七十年前错失的人生再次相遇,但他却听到内心的声音在叹息喊叫,在哭泣又在大笑。接下来,他会获得正常人应有的权利,去重新解读自己的命运,去原谅自己如何能就此在浑噩中过完了自己忍受的一生。他已经很老了,行将就木,早已不再怨恨那个姓菲利普的国王是如何将自己这位骄傲的骑士圈养在铁窗内,塑造成了一位彻头彻尾的泼皮无赖。帝王总是无情的,老菲利普对待他和奥兰多等一众年少有为的后辈,就像对待自己的绊脚石,他随时都踩着他们站在高处,也随时都准备着踢开他们。如今,孔代茕茕孑立,在空无一人的宫门外失声痛哭。他这一生过于漫长,漫长到自己都难以忍受。饱尝了人生绵延不绝的恩怨和悲喜之后,自由对于他的意义就只剩下可以死去的权利了。
虽然孔代一直被关在高塔里,但类似什么“阉人亲王”、“兰斯最‘俊美’的地精”之类的调侃还是会时不时出现在街头巷尾。他还没死,但在很多人心里他已经死了,好像垂垂老矣白发苍苍的亲王,人生中唯一的价值就是他真正死去的那一天,总算能再创造一个大新闻,让上到王公贵族下到平民百姓,每个人都能侃侃而谈,评价一下他为数不多能称得上光荣的生平事迹,虚伪地抹上几滴眼泪,再咂咂嘴抛出另一个更有趣的话题。
这是一种不可避免的悲哀,即使是奥兰多公爵那样伟大的英雄也无法战胜这种残忍的命运。他们的身体已经衰老,他们辉煌的时代已经过去,迟钝而僵硬的身体好像也不可能再给这个世界创造什么奇迹。
虽然早就接受了这个事实,但真正离开囚笼的孔代还是觉得很难过。这被囚禁的七十年间,陪伴他的只有孤独,以及那个每天为他送饭的年轻人。没人在乎他的喜怒哀乐,也没人关心他想要什么在乎什么,奥菲利亚是近些年来唯一愿意耐着性子与他交流超过十分钟的人,所以在迷茫了一阵子之后,孔代又开始思考另一个问题,那就是他该不该回头,以一位复仇者的身份为奥菲利亚提供帮助。
因为他的确是恨着奥兰多的。
斯托姆兰斯被焚毁了。
与塞连代表签署和约那晚,孔代险些死在高塔顶上。浓烟和灰烬遮天蔽日,笼罩了整座高塔,鲜血与烈焰的光芒为浓厚的夜色增添了一丝地狱般的骇人色彩。炙烈的怒焰将苍穹涂成了暗红色,随着火势的蔓延,亦或是战局的恶化,灰烬变成了黑色的雪花从天而降,将年迈的着火建筑夷为废墟,释放出绝望而悲怆的哭嚎与尖叫。孔代被浓烟呛得昏了过去,直到他再次醒来,看到宫殿里到处是修女和牧师,才得知现在坐在王座上的人已经不是菲利普了。
他一时无法接受这个事实。
在过去的几周内,孔代作为旁观者,亲眼看着成千上万的兰斯人因奥菲利亚的登基而被迫离开家园,被赶到临近西境的土地上等死。当传教士在各大城市的广场中央宣讲教义时,圣佑军和其他教会爪牙则在街头巷尾东奔西走,平息所有异议,逮捕所有试图反抗统治的煽动者和阴郁的爱国者。经过一个多月的无情清洗,奥菲利亚已经将王都的人口减少了近三分之一。孔代敏锐地意识到,这场并不神圣的战争才刚刚开始,西境那片险峻的山地和广阔的平原足以收容数以万计的异端。
奥菲利亚说谎了。她想要的不是一场战争,而是一场必要的灭绝。兰斯已经堕落得无药可救,如果不是西境尚未宣布独立,勉强能接受王室通信,如果不是奥菲利亚正策划这场战争,那孔代会毫不犹豫地支持对西境发动战争。
“如果你们没插手,这些家伙大概早就开始自相残杀了。”孔代看起来想要后退一步,但身后紧闭的王宫大门没有任何空间让他退缩。于是他干脆倚着大门坐在了地上,揉了揉红肿的眼睛。
“这就是你的答案吗?”奥菲利亚的声音突然出现在门后,“所以你觉得自己就该放弃复仇的权利,做一个任人宰割的鼠辈?”
“你!”孔代几乎跳了起来,“跟你没关系,神婆。”
“你该庆幸是我听到了这句话,而不是老菲利普那个小心眼的混蛋。”
“我…怎么,他还能把我怎样?杀了我?不,他不会那么做的。只要奥兰多还没死,他就不敢取我性命。因为他知道,哪怕动我一根指头,奥兰多的军队也会踏平他的堡垒,把他从王座上拽下来,猩红大公说到做到。”
“我对兰斯宫廷的旧日恩怨不感兴趣。”奥菲利亚继续说道:“你认为我们不该来,但我们还是来了。我们到这里来是为了让这个国家恢复秩序,倘若我袖手旁观,坐视塞连人蹂躏这个腐朽王国的每一座城市,放任一个古老民族被灭绝,你,还有你的同胞,还会有命诅咒我吗?孔代将军,我不奢求你们的感谢,但你最好记住,克里亚诺堡垒北方的土地现在归塞连人所有,而南方的诸多城市还没被塞连人染指,如果你想让我们离开兰斯,最好先想想我们走后这里会变成什么样。还是说你其实很想让我们把你虚弱的祖国抛弃在宿敌的狂怒中?”
“不。”孔代情绪低落,欲言又止,“我的同胞,他们是无辜的。”像是怕奥菲利亚误会了自己的意思,他又试着小声咕哝道:“我郑重道歉,陛下。我只是,有些迷茫,一时失言。你的确拯救了兰斯,拯救了我的同胞,只是我无法…”
“拯救?”奥菲利亚的声音似乎带着某种轻蔑的笑意,“不,不,不。我只是推迟了他们的末日,而这项慷慨的赠礼很快就要到期了。教会为兰斯争取喘息的时间是有代价的。摄政王在同意结盟的时候就明白这一点,现在该由你来决定是否继续这笔交易了。”
“小约克?他那种人才不会…”
“喔,这可不好说。”厚重的大门突然打开了,奥菲利亚俯视着满脸惊惧的孔代说道:“当摄政王在绝望中向夜空呐喊,思考拯救他子民的方法时,我便给了他结盟的建议,他也毫不犹豫地答应了。一位护国公,愿意背负卖国贼的污名受万人唾骂,献上自己的灵魂来拯救他的子民,这才是真正值得称颂的高尚美德。而你,孔代将军,既不愿意抛弃自己的同胞,也不打算放下可悲的自尊,还固执地认为我就是个盲目的蠢货,可以被你们无比丰富的政治经验轻松驾驭。这么说吧,正因为兰斯宫廷里全是像你这样傲慢又自私的贵族,我才可以不费吹灰之力把整个王国玩弄于股掌之间。”
在教会一套又一套的宣传攻势下,兰斯民众已经默认了曾经统治他们的贵族都是些邪恶而贪婪的混蛋。偏偏这一点还没错,让人无法反驳。而教会的军队还能以友善睦邻的身份自居完全是因为奥菲利亚的克制,如果奥菲利亚终止了这场交易呢?饥荒和秩序,外敌和内乱…等所有关键问题都被一股脑引爆的时候,兰斯会变成什么样呢?
孔代舒展着攥成拳头的手指,继续保持着可贵的沉默。他的皮肤起了鸡皮疙瘩,豆大的汗珠划过他的嘴角,令他尝到一丝冰冷与苦涩。他希望自己能开口说些什么,但奥菲利亚玩味的笑容几乎让他窒息。那笑容虽然并不虚伪做作,却昭示着比灭亡更加恐怖的未知。
孔代知道自己正在经受考验,他不知道自己能否承担选错答案的后果,但他无法逃避。生于这样混乱的年代就意味着他没有太多选择的权利,他必须遗忘忠诚与荣誉,忽略自己的感受,忘记年轻时许下的诺言…他知道不论这场战争的赢家是谁,他都只是个史书中不太可能会被后人提及的小小脚注。的确,没有他的帮助奥菲利亚可能打不赢这场仗,但她可以先毁掉兰斯,这是他唯一确信的事。
“我想…”孔代的语气仿佛在朗诵一首悲伤的长诗。嘶哑,低沉,像垂死之人的叹息,非常孤独,非常无助。仅仅是念出了两个简单的单词,他的声音便迅速虚弱下去。三次干咽后孔代才用尽所有力气勉强说道:“我也,愿意,献上,我的忠诚。”
奥菲利亚的回应只是一声轻哼,意料之中的事不值得她浪费精力。毫无疑问,这是一种侮辱。
侮辱…孔代几乎为自己的想法笑出声来,对一位亲王毫无尊严的臣服无动于衷当然是一种侮辱。他意识到,这同时也是一种死刑判决,对他和兰斯而言,今后将不会再有荣耀,前路唯有凋零。